行军第十天。
每天天明赶路,夜里休息。
每天两张死面饼子。
杨朔恍惚觉得这场景像是赶路的牲口。
不过自上次之后,军官每每让他去打水,也不在他的脖子上拴绳扣了。
这倒是值得开心的。
行军路程已然过半,一路上,经过了十余个村乡,三五个城镇,目之所及,也逐渐繁华起来。
今天,杨朔所在这一行人,赶巧遇上了另一队征军官兵,他们是从上个村子出发的,速度比杨朔所在一行稍慢,这才让两队人给遇上了。
“一起走啊?”
“一起走吧。”
几天时间里唯一一件新鲜事,就这么草草落了幕。
杨朔也算是适应了赶路的日子,早不像开始时那样狼狈疲倦,歇息时入睡前还有精力和周围人聊聊天。
虽说成见难移,可说到底杨朔与本村村民没什么,往后就是出生入死的战友,兴许能成过命的交情,这么一聊也就熟络起来了。
“葛大叔,我看那边队伍里有位老大叔,似乎和他们村人不太融洽啊。”这天午休,杨朔同本村村民聊着闲天。
被称作葛大叔的村民一愣,心想这小伙子到底是装傻还是真傻,不过倒也没什么避讳的,闲时谈资,聊聊也罢,说道:“你说的是那村里的牛光棍吧。”
“唉,就说他呀,年轻时候是个走货郎,挑着一条扁担两筐商货,咱们这西口百里地啊,就没有他没走过买卖的地方。”
“那按道理说他人缘应该很好啊。”杨朔听出了其中的矛盾。
“是,牛光棍做走货郎时候人缘好着哩!村村镇镇连孩子见了都亲。”葛大叔摇头晃脑,“问题就出在他后来结婚上了。”
“牛光棍一家祖祖辈辈生活在他们村子里,可怜父亲走得早,他一个人靠做买卖养活自己和母亲——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当时他家田产不到半亩,种地吃饭早就饿死了,若非如此,他娘能应了他四处闯荡?巴不得他一辈子活在村里才好。”
“果然就出岔子了。跑了这么些年,也该到了婚配的年纪,原本他母亲都给他说下了一门亲事,本地姑娘,可靠得很。结果他呢,偏偏要娶那外村的姑娘,谁劝都没用,十头牛都拉不回来,隔着二三百里,愣是把那姑娘娶进了门。”葛大叔说得手舞足蹈,捶胸顿足,“最后倒好,媳妇过门不到半年,把老母亲给活活气死了。”
见杨朔还愣着,葛大叔以为说得平淡,决定再加一把火。
“你不知道,还有更玄的呢!母亲过世又半年,刚娶不久的媳妇也没了,没给他留下一儿半女。都说他就是孤星命,克死了老娘和媳妇。牛光棍的光棍就是这么来的,在西口这地界上传开了,人都不愿意再和他来往了。”葛大叔挺了挺腰杆,长舒口气,对自己这把火加得很是满意。
杨朔低着眼,似在思索什么,突然抬头,又问了句:“葛大叔,你说人们会不会误解他了。”
葛大叔一听这话,气得吹胡子瞪眼:“罢了罢了,随你怎么去想。”正巧官兵呼喊启程上路,葛大叔起身就要走,恼火地撂下话,“以后少打听这些有的没的。”
杨朔见状,好一番赔不是,葛大叔的神色才好看了起来。
“你呀,还是涉事不深,”葛大叔似是有些惋惜地说,“多听听我们老一辈的看法和忠告,总归不会害了你。”杨朔点头连连称是。
然而杨朔心里想的却不比表露出的这般听从。
那牛光棍一家就剩了他一人,被征了兵不说,还总受旁人的挤兑。就在今日,杨朔亲眼看到牛光棍刚刚领到的食物被他同乡的人强抢了去,而官兵只当没看见。而牛光棍甚至不反抗,想来是已经习惯于这类遭遇了。
这一幕不免勾连起杨朔一些曾经的记忆,这样的日子他也有过。难怪他触目生情,同病相怜。
杨朔决定帮帮这个牛光棍。
果不其然,牛光棍今晚的食物又被周遭众人抢了去,算算这牛光棍,应该已经饿了一两天了。
想到这,杨朔看看手里的饼子,没吃。
等到更深人静时,趁着夜色,杨朔起身,一步步悄声摸去牛光棍那边。
荧荧的月晕下,响着草地的沙沙声和此起彼伏的微鼾。杨朔看到了牛光棍,佝瘦的身体离了群,靠坐在牛车的轮毂旁。杨朔屏息上前,拍了拍他。
牛光棍顿了顿,醒了眼。
见牛光棍有些愕然,杨朔忙递上了省出的饼。
牛光棍上下打量打量杨朔,伸手接过了饼,结结实实啃了两口。
杨朔也顺势坐下,有些发牢骚似的说道:“唉,我也能理解你,我家在村里也总受排挤。”
“但是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情况好了不少。毕竟大家来参军,往后都是战友,没必要把关系弄僵。”
“人嘛,还是要往前看,不要纠结过去,要不然怎么进步呢。”
杨朔就这么坐在牛光棍身边,絮絮叨叨说了不少。
牛光棍却再没看他一眼,自顾吃饼。
逗留许久,杨朔起身告辞。牛光棍还是那般,靠车而坐,不言不语,虽不赶人,亦不曾留。
难免让人心头有些失落。
接连四五天,都是如此。
杨朔送饼,光棍吃饼;
杨朔告辞,光棍无言。
纵使杨朔有心坚持,奈何每日供给粮食本就只是半饥半饱,再加上连着四五日把自己的口粮分给那牛光棍,即便是个正值青壮的小伙子,身体结实,此时也饿得眼冒金星。
且不提牛光棍对自己这些天的行为没半分回应,单是这剩下的路途,杨朔怕是也扛不下来。
原本照他们的速度,二十天上下足可以抵达津门关,可和另一队人同行,被拖慢了速度,已行半月,却还差十日路程。
夜里给牛光棍送饼回来的杨朔,看看自己浮突出来的肋骨,觉着胃里空荡荡,绞着疼。
穷则生变,大概说的就是这时的杨朔。
他忽然想起,官兵会将没有分完的饼子卷进布里,存回车上,以做应急之用。
如今自己的情况,饥饿难耐,几近昏厥,也称得上应急了吧。
这么想着,杨朔起身蹬步进了车斗,正翻找时,听到车外传来了声音。
“老兄,这次真是多谢你了,等回去复了命一起喝顿酒,算在兄弟账上。”
“不必客气,你也是没经验,我们起先出来征军也是支不够粮。”
杨朔听着脚步越来越近,最后停在车前。
“缺多少自己取吧,别忘了给我们留些。”
随着话语声,车篷被“唰”得掀开。
杨朔和车外的官兵四目相觑,脸上尽是匪夷之色。
官兵没听杨朔解释。夜过半时,赶牛的鞭子有了新的用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