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厉擎走出了且寄堂,阳光耀亮他的脸颊,留下了身后些许的阴影。
来的时候,他两手空空拖着病躯。
此刻的他,重新有了挣命的本钱,却也欠下了恩情。
恩情不只是藏拙先生的十文钱,还包括欠小胖子的一条命。
如果不是杨莱出手,赠了他一张恒温符,他早就倒在了路边,支撑不到月考结束,更不用说夺魁。
可惜李厉擎现在身无长物,根本没办法给予他们回报。
因此他只能干脆地接过那十文钱,朝着藏拙先生和杨莱拱了拱手,说了声谢谢,便转身走出了学堂。
尽管此刻饥肠辘辘,他还是忍住了学堂外包子店的诱惑,留下了那十文钱,朝着瓦窑弄的方向走去。
甄老汉的小院,就在他租住着的那间小院对面,面积比那间小院还要小一些,却收拾得异常地干净整洁,屋前的泥土被大力夯实,还洒了一层薄薄的石渣,院子的边角也没有浪费,种满了青郁的绿菜。
“公子,你问李老头走之前,有没有留下什么信息?”
甄老汉的眉头微微皱起,思索了一会,摇摇头歉意道:“抱歉,我还真的不是很清楚。李老头这人一向独来独往,不怎么跟我们打交道。而且他的身上还带着杀气,应该是当过兵的人,所以我们也不敢主动招惹他。”
见李厉擎的脸上有些失望,甄老汉有些不确定地补充了一句:“不过,有个人可能会知道。”
“谁?”
“就是经常来找你们的季孙啊,李老头背着包袱离开的那一晚,我好像也看见季孙了,他进了你们小院许久,就比李老头先离开一步。”甄老汉说道。
“季孙?”李厉擎的脑海中,猛然浮现出一个尖嘴猴腮的中年人形象。
在少年原本的记忆中,这个季孙经常在小院内出现,对着李戌毕恭毕敬,对少年却有些不屑一顾。
因此季孙每次来的时候,少年都会躲进房中,甚至连话都不想跟他多说一句。
“季孙是季家的人,在城隍庙一带也是出了名的嚣张跋扈。偏偏他遇上李老头的时候,却是乖得像老鼠碰上了猫一样,公子你们应该也是大有来头的吧?”甄老汉笑眯眯地说了一句,却没有追问下去。
少年交不起房租的窘迫,甄老汉也都看在了眼里。
就算少年的家世曾经显赫,那也是过去的事情了。
他不想揭短,之所以嘴上说了一句,只是想提醒少年:实在过不下去的话,如果真的有关系,倒不如向季家求援一下。
在这小小的府城中,季家的实力比起贾家,也是相差无几的。
甄老头自己都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主仆二人,明明有季家的关系,偏偏却要租住在贾家的破院子当中。而且身上没多少钱财,也不去寻找谋生的活计,除了去学堂和觅食,平时连大门都懒得踏出一步。
“季孙。”李厉擎记住这个名字,就想告辞离开。
甄老汉突然想起一事,张口将他叫住:“对了,公子……贾管家又来了,此刻应该就在你院中。而且刚刚你上学堂的时候,贾管家他偷偷摸摸地……好像还过来了一趟,至于有没有进屋,我就不太清楚了。”
李厉擎的心中一沉。
贾管家来过,而且还偷偷地进去了一趟?
对于这个小人的无耻,他绝不会抱有任何的幻想……也就是说,他身无分文的事情,贾管家应该已经发现了。
如果他此刻回去的话,肯定会遭受贾管家的冷嘲热讽。
这个卑鄙小人,甚至有可能会一直守在那里,就为了恶心他。
然后等到时辰一到,再将他扫地出门。
“算了,我还是先不要回去吧……倒不如先到城隍庙,看看有什么能接的工作,赚点救命钱回来。”
李厉擎叹息一声,原本他还想着问完甄老汉之后,回家看看有什么线索,此刻只能改变行程了。
“公子,你等等。”甄老汉却再一次将他叫住。
没等李厉擎反应过来,他已经取出了两根热乎乎的山药,将它塞到李厉擎手中:“公子应该还没吃早饭吧,这两根山药是我今早挖的,不值什么钱,公子你拿去填一下肚子吧。”
李厉擎想要拒绝。
甄老汉却望着他,义正言辞地说道:“每个人都有困难的时候,两根山药而已,算不得什么。你若拒绝,就是瞧不起我甄老汉了。”
李厉擎抿了抿嘴唇,朝着甄老汉拱了拱手,转身出了门。
甄老汉望着少年的背影微微一笑。
他思索道:“坊间风评,这位小公子的资质不佳,学业也一直都是垫底的。可是今天接触,小公子根本不像是蠢笨的人。也不知道这次月考,他的成绩如何呢?”
一个精瘦的身影冲进了院门,一进门便直奔厨房,掀开瓦锅之后,大失所望地叫道:“老爹,今早你不是挖了两根山药吗?怎么没有了?不是留给我的吗?”
喊叫着的,却是甄老汉的小儿子甄苟。
甄老汉的大儿子甄牛憨厚老实,凭着一身的力气在一家商行当伙计,早已成家立室搬了出去。
小儿子甄苟,却是一直没能找到合适的工作,只能游手好闲地在城隍庙附近厮混。他原名甄狗,自己觉得“狗”字低贱,还找先生帮改成了“苟且偷生”的“苟”。
倒幸好,甄苟的品性不坏,虽然一直在外面闲混,却也从来没有做过偷鸡摸狗的事情。而他的嘴巴乖,门路广,掌握的信息多了,哪怕帮人跑腿赚点小钱,也不愁找不到饭吃。
“我送给了对面院子的李公子。”甄老汉淡淡地回了一句,“肚子饿的话,锅里的窝窝头也还热着呢。”
“哎,窝窝头哪有山药甜糯啊!”
甄苟抱怨着,拿起了一个窝窝头,却突然停住,歪着头问道:“哪个李公子?在且寄堂读书那个么?”
“对。”
“真的是他啊?说起这个李公子,我今天倒听到一则奇闻……”
甄苟一边啃着窝窝头,一边笑嘻嘻地说道:“听说他以前蛮蠢笨的,在学堂里连一个八岁的孩童都比不过,人人都觉得他是个废物。谁能想到,今天的学堂小考,他却是大出风头,把贾半城的公子也压下去咯……”
“哦?说来听听。”
他的话语,也勾起了甄老汉的兴趣。
甄苟兴致勃勃地述说着,大多是道听途说的内容,不过他找了多个渠道探听考证,最后描述的经过,倒也跟事实相差不远。
据说今天且寄堂中,有一位老神仙到访(穷尽大师)。
这位神仙探访人间的目的,似乎是为了寻找天上失踪的文曲星,看他投胎到了哪里。
且寄堂中那位蠢笨如猪的李公子,原本大家都以为他是个废物,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没想到老神仙的仙气一冲,李公子原本蒙蔽的灵窍,却是一下子畅通了。
随后他在学堂上大发神威,将原来的三甲贾天霸、张龙、赵虎杀得片甲不留,也让且寄堂的先生老怀甚慰,当场免除了他下个月的束脩。
人人都说,李公子其实是文曲星转世,回头肯定会考上岳陆书院,甚至在君子榜中夺魁也不在话下……
“啊,这位李公子这么厉害的吗?”
甄老汉也禁不住连声惊叹,他虽不富裕,眼光却也相当独到,早就知道且寄堂的藏拙先生是一条潜龙,迟早要飞龙在天的。
李厉擎能够赢得藏拙先生的青眯,甚至在这次月度小考中夺魁,显然也有很大的潜力。
“哎哟,这次我那两根山药,可是给得值了!”
甄老汉笑眯眯地说道。
他将山药赠与李厉擎,原本只是做好事而已。
不过,如果把这个当成感情投资,因此而赢得意外的收获,倒也是不错的事情。
“对了,老爹,我今天通过考核,获得一份工作了……”甄苟兴致勃勃地说道,“就在城隍庙附近,新开了一间轻风阁,待遇很不错,我之前便去面试,考核了好多天,今天终于被他们录用了。”
甄老汉听了,心里更是高兴。
这个游手好闲的小儿子将来如何,一直是甄老汉的一块心病。
现在终于有一个稳定的工作,能够让他稳定下来,回头再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媳妇,这辈子安安稳稳也就过去了。
甄老汉兴冲冲地说道:“这是好事,等下我去买点小酒,跟你庆贺庆贺。”
甄苟飞快地啃完那两个窝窝头,摆了摆手说道:“晚上再说,我等下还要去城隍庙那边,下午可能还有任务……”
“对的,刚上工,就应该勤快一些。”甄老汉笑着说道。
这个小儿子,总算长大了,也懂事了。
“对了,李公子也是去城隍庙那边了,好像他手头不太宽裕,打算过去找点活计如果你见到。他的话,倒不妨帮他一把。”甄老汉吩咐道。
“好。”
甄苟急匆匆地出了门。
对面的院门打开,贾小三探出头来。
他抱着脑袋,抬头警惕地看了一眼上方,生怕又有一块木板突然砸下来。听到脚步声,他还以为李厉擎回来了,没想到只看到了甄苟的背影。
“哼,毛毛躁躁的,一看就成不了大事。”他望着甄苟的背影,冷哼一声。
“咦?那个短命种怎么还没有回来?他不回来,少爷的计划如何才能实施?”
“太阳好大,少爷是不是还守在外面啊?要不要叫他进来坐坐呢?”
院子的侧后方,贾天霸擦了一把头上的汗,烦躁地踢了一脚院墙。他有一个完美的计划,照着计划执行,绝对能逼得穷困的李厉擎死无葬身之地。
可是,怎么这么久都还没动静?
李厉擎为什么还没回来?
他们是不是来早了?
城隍庙。
虽然烈日当空,这里仍是府城中最热闹的地方之一,无数的小摊贩密密麻麻地聚集在一起,形成了一个人潮汹涌的大市场。
在这里有各种低价美味的小吃,有好玩的皮影戏,还有一看就觉得你骨骼精奇的江湖神算,最多的却是贩卖、交换牌符的摊点。
这里,也是府城最大的牌符交易市场。
一个身着锦衣、留着八字胡的中年男子,缓缓地在市场中踱步。
随着他的出现,原本拥挤纷乱的市场,无声无息地让出了一条三人宽的道路,让他信步而行。
而旁边那些摊贩的摊主,也都不约而同地低头弯腰,毕恭毕敬地叫了一声:“钱爷。”
中年男子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
他叫季钱,喜欢秩序。
城隍庙这一带的秩序,季家说了算。
而季钱便是这里的秩序维护者。
季钱轻轻招了招手。
一个体态臃肿的老者,急步走到了他的面前,这个是今天的管事张福。
季钱轻声问道:“怎么样?”
“今日无事,城隍庙隶属我们的一百八十二家摊点运转正常,收入与往日相差不大。”张福毕恭毕敬地回答道:“今天新到了一批残符,已经找先生鉴定过,分类发放到了各个摊点。有些破损得比较严重的,我们准备低价处理掉。”
季钱轻轻点了点头,又问道:“张龙呢?他散学过来了么?”
他口中的张龙,正是李厉擎的同窗,在今天月度小考中跌出前三,随后忿忿不平大喊着有黑幕的的那个。
张龙的母亲是季家的下人,也算季家的旁支。季钱很看好这个年轻人,因此也让他跟在张福身边锻炼。
“张龙的制符术进步很大,家中的匠师说他再锻炼一段时间,完全可以把研究古符的工作承担起来。”张福微笑着说道,“不过他今天似乎遇上了一点小挫折,躲在里面生闷气,也不知道钱爷您来了,这才没有出来拜见。”
所谓的研究古符,其实就是造假。
张龙在且寄堂中学习,已然能够制作一些简单的牌符,技术也勉强能够达到匠级。让他来参与造假,其实对季家来说,也是一项挺划算的买卖。
当然,对于张龙来说,这也是有利可图的好事。
季钱轻轻摆手,作出一副宽宏大量的样子说道:“年轻人不拘小节,季孙找我有事,我就不在这里停留了。这样好了,你满足一下他的心愿,今天拨十家摊点给张龙管理一下,也让他高兴高兴吧。”
跟制符比起来,管理摊点来钱更快,权力也更大一些。
季钱给予的这些小恩小惠,也是为了把张龙,牢牢地绑在季家这条船上……毕竟一个有望成为制符师的人才,是哪里都不愁找不到饭吃的。
果然,在得知这个消息后,张龙的不快一扫而光,满是感激地过来拜谢。
季钱心满意足地离开。
张龙望着眼前的十家摊点,脸上也露出了微笑。
这十家摊点,表面看起来老板各不相同,甚至还会为了抢生意大声地吵闹,其实都是季家的产业。
季家那些来源不详的牌符,就这样分门别类地摆放在那一家家摊点当中,批发、零售贩卖掉。
所有的牌符,季家都已经有人评估过价值,记录好底价。
至于能卖掉多少,就需要那些摊主们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了。
超出底价之后的利润,季家分三成,管事们分两成,剩下的五成由摊主获得,倒也不用担心影响摊主们的积极性。
至于季家为何如此“慷慨大方”?
一方面这些牌符当中,至少有差不多三成是他们自己制造的假符或者劣质符,根本不需要多少的成本,单单是底价摊派给摊主,他们已经收益不菲了。
另一方面,除了那些假符,季家还有另外的渠道,同样能够让他们获得许多低成本的牌符。
至于另外的渠道是什么,单单听贩卖时,双方的对话便可见一斑。
“嗯?这张披甲符上为什么褐迹斑斑,到底沾染上了什么东西啊?啊……好浓的腥味,这上面是血吧?”
“嘘……客官禁声,如果不是来路不明,客官你觉得你能不能以这样的价格,拿到这么好的牌符呢?”
“腥味这么浓,应该还是近期染上的。听说象州府的府库被人袭击,里面的牌符、材料掠夺一空,守库的三十五名轻戎统统战死……难道就是那一批货吗?”
“胡说……袭击府库的可是毛族,我们虽然贩卖黑货,通番叛族的事情,可是绝对不会做的。”
“你们少装了,毛族的领地距离象州府足有数千里之遥,虽然官方通报如此,但那些残暴的畜生,怎么可能突破重重包围,出现在我们人族腹地呢?此事一定是其他人,盗用毛族的名义做的……”
“客官你啰里啰嗦的,到底买不买啊?”
“要买可以,你给我打五折!”
“不行,这可是军用的上好牌符,没让你加钱都已经好了,你居然还想打折?看你是行家,顶多帮你把零头去掉……”
世道并未太平,原本一统的天下,已然分成了若干个小国,官府的统治力也大不如前。因此府城虽然也是一副其乐融融的景象,这些走南闯北的人们却并不忌讳谈论生死。
象州府战死的三十五名轻戎,对于他们来说,也只是一个简单的数字而已。
不过,季家能够把官方血案的失物,堂而皇之地摆在摊点上贩卖,也足以看出他们的手段通天和肆无忌惮。
而这个,也是季家敢于慷慨大方的第三个缘由。
他们获得的牌符杂乱无章,有许多牌符根本连用处都搞不清楚,这些牌符也被他们标上底价,强行摊派给了底下的摊主。
哪怕明面上的利润仅有三成,季家也赚得盆满钵满,获得与富甲一方的贾家平起平坐的地位。
张龙赢得季钱的看中,想象着今后在季家水涨船高的地位,自然也是满心欢喜。
“加油,好好干……张家的子弟当中,我最看好的就是阿龙你,以后跟了钱爷,肯定会出人头地、远大前程的。”张福鼓励道。
“对了,福伯,听说季家有四大家老——赵钱孙李,为什么我只见过钱爷、孙爷,却从来都没有见过赵爷、李爷呢?”张龙好奇地问了一句。
张福冷哼一声,瞪了他一眼,说道:“阿龙,你知道我活这么大年纪,一直都能安稳度日……靠的是什么吗?”
“什么?”
“我从不管闲事!”张福抛下一句话,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
被张福训了一句,张龙心中一噎,再度回忆起了今早小考中的挫败。
他不敢说张福的坏话,再度将怨恨转移到了李厉擎的身上:“哼,该死的废物,虽然今日学堂上先生偏袒,让你侥幸赢了我一次。不过像你这种束脩都交不起的穷鬼,始终都还是会被我踩在脚下的……也不知道你以后见我,趴在我脚边叫我老爷,心里会是什么样的羡恨感受呢?”
张龙恨恨地喃喃自语着,恨不得此刻那个废物,立时就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不过,下一刻,微笑出现在了他的嘴角。
真是想什么就来什么……
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城隍庙的门口,那个有些瘦弱却又不卑不亢的少年,正是李厉擎。
李厉擎啃着一根山药,好奇地东张西望着。他的目光扫过那些小吃摊、杂耍摊,都没有停留,最后却是径直地朝着牌符摊贩的方向过来了。
“那个废物囊中羞涩,听说连房租都交不起了,这次过来……莫非是想要打工换取报酬么?”张龙皱眉判断着。
“嗯,应该没错了。大概是今早获得的那个月度小考冠军,让废物的心理膨胀了吧,觉得在这些牌符摊点,能够找到什么适合他的工作。废物就是废物,也不称称自己的斤两……就凭他那挫劣的水准,难道还指望养家糊口不成?
这一次,他也算撞到我的手里了。没有先生的偏袒,这一次我看他拿什么来赢我?今天,我要让他尝尝被人羞辱得无地自容的味道!”
张龙远远地盯着李厉擎,就像一只狩猎羔羊的豺狼。
他轻轻地招了招手,指着远处的李厉擎,对着一个摊主吩咐了几句。摊主会意地点头,狞笑着回应道:“放心,没问题,居然敢得罪龙少,我会好好修理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