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一上班，孙志明来到主管刑事工作的赵院长办公室，恭敬地说：“赵院长，您找我？”
“志明，坐！”
孙志明坐到了赵院长右手边靠近办公桌的沙发上，上身挺直，双手放在大腿上。“领导，您什么指示？”
“那什么，你们庭长这不马上就退休了嘛，他和我说家里有点事，这段时间他就不来了，估计就是回家等着退休了。这样吧，庭里的工作你先暂时负责，情况你也熟悉，就不用我多说了。院里最近空出了几个正处的位置，过段时间院党组会统一研究，你的业务和人品各方面都是有目共睹的，我肯定全力推荐你，但最终决定权在党组，能不能成我也不能保证。也不用我多说，你这么多年也没少经历这种事。你副处几年了？”
“十三年。”孙志明苦笑着说，表情里还有一点尴尬。
“还行，这次调整要是能上去，也不算晚，好在你当年副处提得早。”赵院长笑着说。
“赵院长您多费心了。”
“都是应该的，选贤任能嘛。回去安心工作，别多想。”
孙志明和赵院长又客气了几句，微微欠身，走出了领导办公室。
看到孙庭下来了，刘云水两眼放光，很兴奋地说：“孙庭，赵院长找你啥事？定心丸吃了吗？”因为这两天庭长都没来上班，刘云水估计庭长可能是不准备来了，所以猜了个大概，同时说话的时候也没有刻意地压低声音。
“领导让我暂时负责，院里过段时间统一研究。”
“那就差不多了！你没和领导表个态度啊？”
“那话我也不会说呀，这么多年也没学会啊！”
俩人正聊着的时候，办公室副主任邹冲走了进来。孙志明笑着打招呼：“邹主任，什么风把你吹来了？”他们俩人是同一批选拔进省法院的，相当于科举考试时期的“同年”。他们那批一共来了八个人，这么多年过去了，双规一个、病退一个、调走一个，现在院里还剩下五个人。这五个人里邹冲和孙志明个人关系比较好，偶尔还聚聚。刘云水一看，这是有事，编了个取文件的借口起身离开了，走的时候随手把门带上了。
“志明啊！这次机会你可得把握好啊！你们庭自己的位置，那你这优势很大呀。”
“赵院长刚和我谈完话，说是过段时间院里统一研究。”
邹冲说：“很快，就是这个月的事。这次三个正处，一个综合两个业务。综合你也干不了，让你干你也不能干，民庭业务你也不熟悉，你就只能奔这一个位置。要做工作得抓紧了，不能再等了。你优势很明显，业务能力强，群众基础好；但你也有劣势，年龄偏大，学历不高。现在那批小年轻的，三十几岁，都是研究生学历，冲劲可足了。你要小心黑马呀！赵院长咋说的？”邹冲说“冲劲”两个字的时候，故意发了很重的音。
孙志明也听出来了，笑了笑，平淡地说：“赵院长倒是明确表态会推荐我，但他也决定不了，还得上会研究。”
邹冲看了看，门确实是关着的，但还是放低声音说：“虽然他是主管院长，但对于正庭长的决定因素有多大，恐怕不好说。而且赵院长做人太耿直了，我听说好几次别的院领导找他协调事情都没给办。他和大院长之间关系也不是很顺畅，也就是他业务好，毕竟名校毕业，所以放在这管刑事。你还是得找个合适的机会去找大院长聊聊，最起码表个忠心，让院长心里有个底。正处尤其是你们庭这么重要的位置，不找大院长，恐怕是不把握。你可别硬挺啊，到时候上来个比你年轻的庭长，那你就没机会了。你看咱院里这几年的形势，之前还有支部推荐、竞岗演讲、评委打分、理论考试、民主测评各种环节，最后才是党组集体讨论决定。现在前面的环节基本全取消了，就领导直接定了，越来越中央集权了。”邹冲说了一番肺腑之言。
“不是还有一个民主测评呢吗？”孙志明说。
“我知道你测评票数肯定高，但那有啥用啊？那就是走过场，测评完以后也不当场唱票，再高能咋的？上次测评我都没去投票，没啥用。”
孙志明感慨地说：“就这形势，能有什么办法。老邹你这次咋样？”
“我没戏，多少人等着呢，轮不着我。我就这样了，坐等退休了。你不一样啊，你业务这么好，不冲一下可惜了。这次上去了，再干几年，就算提副院长费劲，下到中院当院长，或者提个专委、副厅级员啥的，机会都很大。有啥消息我帮你留心。”
“老邹那谢谢你了！”
“咱们多少年了，说啥谢呀！你抓紧啊，我先走了。”邹冲说完就离开了。
看着老邹离去的背影，孙志明陷入了沉思：还需要找大院长谈吗？见面话咋说呀？
连续加了几天的班，刘云水终于把手头的卷宗全部整理完毕，然后把它们非常整齐地码放在一起。因为是行伍出身，所以刘云水特别习惯于整齐划一，甚至有点强迫症。看着一排排鳞次栉比的卷宗，刘云水给自己打气：再坚持一年，当上法官以后就不用干这破活了。
张天翔法官走进了孙志明的办公室，坐到了孙志明对面的沙发上。“孙哥，我那个集资诈骗的案子，我仔细研究了一下，原审法院有几处事实查得不是很清晰，目前的证据定性为集资诈骗好像有点牵强，我想把这个案子发回重审。合议之前，我想先和你请示一下，你看发回行不行？”
孙志明对于张天翔的业务能力比较认可，同时自己的案子也比较多，所以对于他的案子也没太细看。再者毕竟是发回，不是改判，也就没那么重视。既然承办人想发回，孙志明也就没有反对，对张天翔说：“你想发回呀？那就合议的时候你详细说一下。确实有问题就发回呗。”
“孙哥你现在有时间吗？要不现在就合议一下，也快。”张天翔想趁热打铁，直接就把这事定下来。因为只要孙志明签字了，合议庭肯定就能通过，然后下一步是找庭长审批。而现在庭里没有庭长，由孙志明主持工作，那他肯定能批呀。
孙志明看了看手里的卷宗，稍微思考了一下，然后说：“现在呀？行吧，那就议一下吧。云水，你去叫一下赵法官，到议案室合议。”
很快，三位法官来到了议案室，由刘云水负责记录。
张天翔先是把案件简单介绍一下，然后指出一审法院在审理过程中存在事实不清的问题，提出了发回重审的意见。
因为没有什么意见分歧，很快就形成了合议结论。三位法官在合议笔录上签字以后，张天翔又拿着审批表找孙志明在“庭长审批”栏里签上了字。回到办公室，张天翔给贾鹏打了个电话。
下班以后，张天翔发了个微信，然后就去饭店赴宴了。推门进入202包间，包间内贾鹏正和一名中等身材、体态微胖的中年男子在聊天，看见张天翔进来了，二人赶紧起身。贾鹏非常热情地向中年男子介绍张天翔：“这位就是省法院张法官，我好哥们，这事多亏张法官帮忙。”然后赶紧将张天翔让到了正对门口的主位上，待张天翔坐定后，贾鹏向张天翔介绍：“这是老齐，就是我上次和你说那个，我同学他表哥。”老齐赶紧主动和张天翔握手，边握手边表达感激之情：“谢谢张法官，帮我们家小顺子这么大的忙，要不这辈子就交代了！”
“不用客气，我和贾所长多少年的同学了，再说也都是正常办案，我也不是违法给你们办。”张天翔刻意强调是正常办案。
“对对！肯定是正常办案，那也得感谢张法官！”老齐很聪明地说。
“这菜都上来了？挺快呀！”张天翔看了一眼桌子上的三个菜。
“收到你微信我就让走菜了，这个饭店离你们单位走路十分钟，我特意选个离你近的。天翔，你看看再来点啥，还有三个，正做着呢。”
“吃着看吧，估计是够了，不够再点，咱们不能浪费粮食啊！”张天翔笑着说。
“那就开始吧，就等你来动筷子呢！先吃几口，垫个底再喝。”贾鹏说道。
三个人开始吃了起来，张天翔转过头和老齐说：“但这个事还没完呢，这只是发回重审了，你回去以后还得做工作啊！”
贾鹏说话了：“说的就是这个事！为啥把你请来？就是让你当面教教老齐咋整，我怕中间传话传偏了，再耽误了事。”
“是啊张法官，下一步咋整啊？我们也不懂啊！你给我们说说呗。”老齐说话的时候也是满脸愁容。
张天翔问：“你们一审的时候没找人吗？”
老齐愁容满面地说：“这么大的事，那能不找吗？我们托各种关系找到了一审法官陈波，人家不同意，没给办。这发回以后，能不能还落他手里呀？”
“这个你放心！”看着老齐的表情，张法官有点同情地说：“上级法院发回重审的案件，原审法院必须重新组成合议庭，原合议庭人员不得参与，所以肯定落不到陈波手里。而且发回的案件，虽然法律没有规定判决结果不能和第一次一样，但既然已经发回了，就说明上级法院是不同意第一次的判决结果，一般都会改判。所以在发回的情况下，你再去找人做工作就容易得多了。”其实不是这样的，发回重审是因为上级法院认为原审判决中有些事实没有查清，需要原审法院重新查清事实，所以给发回了。一审法院重新审理之后只要把事实查清楚了，可以不改变判决结果。如果事实清楚但一审法院判错了，那二审法院就直接改判了，就不会发回重审了。还有一种情况，就是张天翔这种：当事人找到自己了，但一审判决没有大的问题，想改判很困难，但事还得办，那就找个理由发回重审，因为发回重审比改判容易。这样的话，事给你办了，当事人又有了一次重新做工作的机会。当然，张天翔不可能把真实情况告诉老齐，他要强调自己的作用，夸大自己的功劳。有“功”才能受“禄”。
“那我就放心了！”老齐显然是相信了，因为是表弟介绍的好朋友，又是省法院的法官。
然后张天翔又交代老齐一些具体的细节，比如私下里怎么和法官沟通，话怎么说，事怎么办。老齐频频点头，就差拿个小本记了。张天翔后来交代的这些，那真是多少年经验的总结，绝对是“干货”，对于司法实践工作有着重大的“指导意义”。
三个人聊了一个多小时，相谈甚欢。贾鹏看了一眼老齐，给了一个眼神，老齐轻轻颔首。“我得去趟洗手间，你们聊着。”贾鹏边说边往出走。贾鹏刚出去，老齐就从包里拿出一个条状纸盒，“张法官，您费心了，我这有条烟，您尝尝。”说完，也没等张天翔说话，就要往张天翔随身携带的包里放。
“我和贾所长是多少年的同学了，这点事不需要！”张天翔赶紧拦住。
“同学归同学，一码是一码，你办这事不也得协调关系吗？我不能让你给我搭人情啊！那你以后还让不让我再找你办事了？”老齐虽然文化不高，但话说得很高。张天翔一听，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也不好太拒绝了，就任由老齐把“烟”放进了自己包里。一会儿，贾鹏回来了，老齐看了贾鹏一眼，回了他一个眼神。三个人又聊了一小会儿，贾鹏说：“不早了，明天还都得上班，要不今天先到这？”合议庭一致通过，酒局结束，大家都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包房。老齐去结账，贾鹏和张天翔在外面又闲聊了几句。等老齐出来以后，彼此又寒暄了几句。因为知道要喝酒，也没人开车来，老齐先给张天翔打个车送走了。
“收了？”
“开始不收，我好说歹说才收的。”
“那得给。这事人家帮忙了，得谢谢人家。再说万一你这次一审又办不下来呢？二审的时候不还得找人家吗？”因为发回重审只能一次，下次二审的时候就只能维持或改判了。贾鹏也是司法系统的，基本常识他还是懂一些的。
“是，我知道。贾所，你说让他帮着协调一下一审法院行不行呢？”老齐对自己好像不是很有信心。
“你尽量自己协调，实在不行，你再和我说。”贾鹏以前找张天翔办过事，知道和一审法院协调关系有点困难，所以没有答应。
“那行吧，我尽量自己想办法。”老齐无可奈何地说。
“你就按照张法官教你的办，肯定行！那我先走了。”贾鹏上了老齐给他拦的一辆出租车离开了。
送走了贾鹏，老齐站在原地思考了几分钟，凝重的表情并没有因为送出去一条“烟”而轻松。叹了口气，打车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