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体起立!”审判长威严而浑厚的声音响彻江东省高级人民法院第十六审判法庭。待所有人员都起立以后,审判长大声宣读:“原判决认定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定罪准确,量刑适当,审判程序合法。上诉人张汶汶所提上诉意见不成立,不予采纳。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二百三十六条第一款第(一)项的规定,裁定如下:驳回上诉,维持原判。本裁定为终审裁定。”
走出法庭的孙志明长舒了一口气。孙志明是江东高院刑事审判二庭的副庭长,是一名有着30年办案经验的资深法官。孙志明是本案的承办人,因为是副庭长,自然也是合议庭的审判长,所以在本案的办理中,孙志明的责任格外重大。该案是一起职务犯罪案件,被告之前是江东省一个地级市的副市长,分管土地、城建工作。该案件跨度时间长,涉及人员多,犯罪标的大,多个事实存在争议,光是卷宗就有七十多本,审理难度很大。经过近三个月加班加点的努力,终于审理完毕。
回到办公室,孙志明赶紧打开窗户,迫不及待地掏出红塔山,点上一根,悠闲地抽着。因为和孙志明一个办公室的书记员刘云水也吸烟,所以孙志明不需要像有的烟民那样到楼梯口去吸烟。孙志明看了一眼自己的红塔山,又看了一眼刘云水桌子上的云烟,“你们年轻人现在都不抽红塔山了吧?这烟当年可是金贵,一般人抽不起。我像你那么大的时候,这烟十块钱一盒,我那时候一个月才挣600块钱,想抽也抽不起。我那时候是书记员,有个老法官喜欢抽这个烟,我经常帮他干活,然后蹭他烟抽。那时候就想,要是能天天抽红塔山该多美啊!”孙志明的眼光看向了无际的远方,仿佛看到了自己当年的样子。刘云水说:“孙庭,听说院里要改革了,以后要实行系统随机分案了,立案的时候根据法官数量多少实行填坑式分案,谁的案子少就分给谁。要是真改革了,你的案子就没那么多了,而且疑难复杂案件也不是可你一个人来了。”
“但愿吧,其实也无所谓,都习惯了。”孙志明漫不经心地说。
刘云水扭头看了一眼门口,回过头来小声调侃道:“孙庭啊,庭长下个月就退休了,到时候我帮你搬家,你得请我吃饭啊!”
孙志明嘿嘿一笑:“你小子!赶紧把卷宗归档,这个案子卷宗多,材料都非常重要,你可得仔细呀!千万别出错。”
“领导您还不放心我吗?我干这么多年,丢过一本卷宗吗?”
孙志明听完哈哈大笑:“云水你可真逗,卷宗要是丢了你就不用在这干了!特别是咱们庭的卷宗,格外重要。”
刘云水笑着问:“孙庭,哪有不重要的卷宗?我去那儿干!”
孙志明说:“倒也不是不重要,相对咱们差一点而已。”
刘云水接着问:“哪个庭的照咱们差点?”
孙志明说:“这倒不是咱们自己夸自己,哪儿的卷宗都没有刑事卷宗重要。但相对来说,执行庭卷宗的重要性可能差一点。”
“为什么呢?卷宗还有地域歧视啊?”刘云水很不解地问。
孙庭长笑着说:“倒不是歧视。因为执行案件都是当事人申请,原始证据和材料都在当事人手里,如果丢了的话相对容易补。而且他们卷宗少,整理起来容易。”
刘云水开玩笑地说:“孙庭,那我去执行庭吧,活能少点。”
孙志明笑了,他知道刘云水这是在开玩笑。
省法院是正厅级单位,只有院长高配副省、常务副院长高配正厅,普通副院长是副厅,各部门都是正处,和省里其他厅一样。在省法院,彼此之间的称呼是很有讲究的。如果对方是正处(庭)长及以上领导,一般称姓 职务,如果是自己的直属领导,就直接称职务,不用加姓。如果对方是副处(庭)长,这个时候怎么称呼,看自己和对方的熟悉程度:如果很熟悉,年龄比自己大的就称姓 哥或姐,年龄比自己小的就直接叫名字;如果不熟悉,就称姓 职务。称呼哥、姐显得亲切,称呼职务显得尊重。还有一种就是称职务后面不带“长”,像刘云水叫的“孙庭”,后面就没有“长”这个字,这么叫介于亲切和尊重之间,兼而取之。
以上情况是对方职务在自己之上的。如果是普通干警之间,那就随便称呼,叫名字或叫兄弟姐妹都行。如果是领导之间,对于年龄大的,称呼姓 职务。公开场合领导之间不称哥、姐,尤其是大领导,很难想象两个院长见面以后出现了这样的场景--“王哥,好久不见了!”这样肯定不行,社会气太重,至少面上得庄重一些。如果对下级,那就简单了,直接叫名字。
到了午饭的时间,刘云水赶紧下楼去吃饭。这次午饭吃得很简单,只吃了一点主食和几根青菜,因为过一会儿院足球队要和省公安厅踢一场友谊赛。队长对这场比赛很重视,叮嘱球员特别是主力,无特殊情况全部到场,因为马上到“五四”青年节了,江东省高院和江东省会所在地的大兴市中院,两级法院要在“五四”青年节的时候举行足球友谊赛。名为友谊赛,实为对抗赛,双方对这场比赛都特别重视。都是赛前内网发正式通知、都是院里派车接送到比赛场地、都是常务副院长亲临督战。而且会有一些平时连世界杯都不看但会来看这场比赛的“政治球迷”,因为常务院长来了。球队高层更是高度重视,赛前要开专门的部署会研讨比赛战术,好像国足参加比赛都没这么重视。别的比赛都可以输,唯独这场不能输,因为只有这场领导来看。同城德比都是这样,可能同城是冤家吧。这是传统科目,已经举行好几次了。上次省法院在场面占优的情况下,未能把握住机会取得进球,双方互交了白卷、握手言了个和。刘云水作为主力前锋,身披9号球衣,倍感压力山大。现在已经是四月了,估计这是最后一次练兵了,刘云水想再和队友磨炼一下战术。
中午踢完球回到办公室已经快一点半了,刘云水赶紧换好衣服,下午要和张天翔法官去看守所提审被告,看守所离法院很近,半小时车程。在车上,刘云水还在想中午踢球的事,比赛最后时刻刘云水获得了一个单刀的机会,面对出击的门将推射远角,结果偏出底线,失去了绝杀的机会。刘云水心想:幸亏这只是一场普通的友谊赛,这要是“五四”青年杯,那自己不成省法院的罪人了吗?
到了看守所,把提审手续交上去,张法官和看守所所长闲聊起来。所长叫贾鹏,和张法官是高中同学,他俩一个考上警校毕业当了警察,一个考进法学院毕业当了法官。因为高中时期关系就很好,所以每次来,贾鹏只要在都是亲自接待。
这次提审的被告是一起诈骗类经济犯罪案件的几名主犯,涉案金额高达上千万。案件基本事实已经清楚了,被告也认罪伏法,但有几个细节问题,可能影响到定性,所以张法官再次提审了被告。刘云水细心地记录着,生怕漏掉一句话、一个字。刘云水来法院时间虽然不长,但他之前在部队服役十年,副营职转业,在服役期间通过了司法考试,所以转业后分配到法院工作。因为有丰富的工作经验,再加上刘云水特别爱学习,所以虽然新来乍到,但适应速度很快,深得同志们的信任。刘云水的理想很明确,就是在最短的时间内成为一名优秀的法官,能够站在审判席上庄严地宣读判决书。提审持续了两个多小时,走出提审室以后,贾鹏热情地邀请二人去他的办公室。刘云水其实不想去,因为还有好多卷宗等着他归档呢,但张法官已经和贾鹏在前面开路了,自己也只能身不由己了。一进贾鹏的办公室,一股茶香扑面而来,张法官嗅了几下,“这茶香啊!是龙井吧?”张法官爱喝茶,尤其喜欢绿茶。
贾鹏得意地一笑,“我警校同学家里就是种茶的,这是他给我的,绝对正宗的明前龙井,就是数量有限,太少了,我这梯己一般人是喝不着啊!”
“你这都已经泡好了?”
“你提审完最后一个犯人的时候我就泡上了,知道你忙,怕你没时间等。”
张法官哈哈大笑,“行啊老同学,你在这看犯人屈才了,你应该去市局办公室当主任!”
贾鹏摇摇头,“办公室主任我可当不了!现在办公室主任不比以前了。以前主要是喝酒,现在是写材料,写材料我可不行。”
“这话让你说的,好像你喝酒行似的。”张法官调侃他。
贾鹏感叹地说:“我现在喝酒也不行了,上次咱们聚会,给我喝得差点找不着家。”
“找不着哪个家呀?大嫂那还是二嫂那啊?”张法官继续调侃他。
俩个人哈哈大笑。
闲聊了有一会儿,茶也喝了几壶,贾鹏突然收敛了表情,严肃地说:“天翔,我有个事和你说一下。”听到这句话,刘云水赶紧说:“张哥,我去趟卫生间,然后我去车里等你吧。”
“好,那你先去车里等我一会,我很快就过去。”
回去的路上,张法官陷入了沉思。贾鹏和他说,刚才提审的一个被告的舅舅和贾鹏的表哥是同学,表哥的同学前几天来找贾鹏了,被告一审判了无期,想在二审的时候减为有期徒刑。这个案子的承办人就是自己,卷宗也看了好几遍了,一审判无期徒刑是没问题的,如果想改成有期徒刑有两个方案:要么是直接改判,改判需要院审判委员会研究,不确定的因素太多;要么是发回重审,这个相对容易,合议庭通过以后找庭长批准就行。合议庭合议的时候,赵法官应该不会有意见,毕竟是新来的,自己当法官的时候他还是书记员呢。主要是孙庭长,这个老家伙原则性太强,靠人情是行不通的。好在他自己的案子多,也没有太多精力仔细研究别人的案子,这几天寻思一个合理的借口。
晚上回到家,张法官给贾鹏打电话,把自己的想法和他沟通一下,贾鹏担心发回重审以后,会不会还判无期。张法官说:“刑事案件如果发回重审,那就是上级法院认为下级法院的判决存在问题,需要下级法院重新审一次。理论上说,下级法院重新组成的合议庭所做出的判决可能和第一次是一样的,但这种可能性不大。因为发回重审就说明上级法院对一审判决不认可,这样他再找人做工作判有期徒刑就容易多了。如果直接改判难度确实比较大,还是发回吧,比较容易操作。”贾鹏这回听明白了,赶紧说:“谢谢哥们,你哪天有时间,我见见你,咱们当面聊聊。”
“最近忙,完事再说吧。”张法官知道同学的意思,他不是不想要,而是事没办成之前不敢要,毕竟有可能不行。
“那也行,改天吧。你放心,不带差事的。”
“没事,咱都不是外人。”
孙志明的手机响了,手机铃声就是系统自带的铃声,这个铃声他从来没换过。孙志明看看来电显示,是李宇,这是他小学同学,好多年不见了,平时偶尔在微信群里说说话,基本不打电话,他找自己是不是有事啊?孙志明一边琢磨一边接起了电话。
“志明啊,我是李宇。”
“我知道,我有你电话,好长时间没联系了。”
“可不咋的,上次你回老家也没告诉我们一声,你也太见外了!”李宇貌似在责备着,这样显得关系亲近。
“上次时间太紧张了,第二天我就走了,我老舅病了,我回去看看。”孙志明解释一下,免得人家误会。
“下次你要是再回来,高低得告诉我一声,咱俩小时候关系多好啊!总在一块玩。”
听完这句话,孙志明有点迷茫了,本来就不是很清晰的儿时记忆仿佛更模糊了,怎么也想不起来和李宇在一起玩的情形。孙志明知道这是有事找自己,就不绕弯子了,开门见山地问:“老同学,给我打电话是不是有事啊?”
“真是有事,我表弟家孩子前段时间酒驾,被交警查了,现在案子到北安市沙平法院了。想判个缓刑,你能不能和当地法院协调一下?”
孙志明很为难地说:“老同学,不是我不想帮忙,是真帮不上。这个案子现在想判缓刑难度很大,原则上都是实刑。之前院领导提过要求,酒驾的一律不允许缓刑。”这个不是孙庭长在推,去年出现了一起酒驾撞死环卫工人的案件,省里领导很生气,要求以后酒驾一律不允许判缓刑。
“就是难度大才找你嘛!你是省法院领导,和下级法院说句话,他们还能不给面子吗?”
“老同学,首先我不是领导,我就是一名普通的法官。再者,你可能不太了解,我们法院上下级之间是业务指导关系,上级法院无权干涉下级法院的判决。如果下级确实判错了,那得通过上诉或再审等程序解决,不是我们说句话人家就听的。”
孙志明又耐心地解释了好长时间,才挂断了电话,然后自言自语了一句:“又得罪一个!”
这样的事情刘云水已经见过好几个次了,这次刘云水实在没忍住,就问了一句:“孙庭,你和下级法院说句话真不好使吗?”
孙志明苦笑了一下,感慨地说:“云水啊,要是合理的事,你孙哥说句话,下级法院看我这张老脸,多少能给点面子。但他是要办缓刑呀!缓刑得上审委会,这上了审委会,主管院长说话都不一定好使,除非是大院长说话,那肯定是好使。但我不认识北安市沙龙法院的院长,咋打招呼呀?再说了,就算是认识,这酒驾不允许缓刑是咱们省院开会给人家定的,现在咱们让人家违反,这嘴咋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