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两人,一如既往,并肩而行。
“老傅,想必小良子有很多和你相同之处吧?不然你不会和他交好多年。”
“嗯。我感觉我和他相似度极高。可以说是一模一样的两个人。”
“懂了。男人的所谓知己情节。”
“早些年他和我一样,穷困潦倒,还有外债。听人说出海做船员挣的多。迫于生计,他去了。每天,对面着茫茫的大海,海风带给他的是一股凄凉。这种与世隔绝,让他觉得他身处另一个世界。”
“在一天晚上,他们的船停靠在一个码头。这个码头离岸边特别近。而这个岸边也与其他岸边不同。有几栋高层大厦。和繁华市中心的一样。大厦的玻璃外墙被设计成投影屏。一会儿闪烁着霓虹,一会儿滚动着广告。好久没看到这种风景了。他一个人呆呆的站在船头看着,看着。”
“为什么人们都把虚幻幻想之类的称为泡沫?华丽之后必将毁灭。他不曾华丽,但他已经毁灭了。眼前这些靓丽着的闪动着的,就是他原本那个世界。他曾身处那个世界,但他不曾拥有它,它也不曾属于他。”
“他曾说,梦想是一个人内心最后的支撑,是最后的一缕阳光,一丝暖意。一把年纪,迫于生计,苟活着的他,实现梦想的几率已经为零了。”
“那几栋炫丽的大厦,就代表着现实世界,代表着他的梦想。他想融入它们,他想拥有它们。它们就在他能看到的地方。但他却触碰不到,也无法到达。阻隔他们的仅仅是海吗?不。是现实。残酷的现实。他绝望。他心灰意冷。他大哭。一个人站在船头大哭。”
“年龄,现状,已无法再让你,或者不允许你再活在幻想与梦想里了,你的人生只剩下现实了。当你的米袋里只剩下最后一粒米的时候,你是没有明天的。即便明天太阳会照常升起,但,对于你来说,那只不过是又一个今天而已。”
“关于曾经的梦想,小良子写了一段话概述。‘我曾经做过一个梦,记不得时间,也记不得内容,但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曾经,做过一个梦’。我始终没能理解其含义。你理解吗Lisa?”
Lisa思索着。“哦。我想我懂了。这是他的真实写照。他想表达的是梦碎之后的酸楚。每个人都有梦想,而当梦想破灭时,像极了碎掉的鸡蛋,只剩下了一枚空壳。而你什么时候产生的梦想,你的梦想又是什么,都不重要了。只有这枚空壳证明了你的梦想曾经存在过。而这枚空壳又是你人生的组成部分,你无法丢弃,只能存放在某个角落里。有些人当他回首时会发现,一路走来,身后满是梦想的空壳,他的人生是由这些空壳堆砌起来的。就像小良子这样。”
“我给你讲一个小良子的糗事。自从写书以来,他处处追求文艺范儿。留起了长发。和人聊天也不一样了。有一次,他和一个女网友聊天。他问人家,你家的沙发舒服吗?舒服的话,我想靠在上面,和你一起喝杯红酒。”
“哇。文艺中透着暧昧。那女的怎么说?”
“那女的说,如果我说,我家没有沙发,只有床,你会来吗?”
“哇。我预感即将巅峰对决了。老傅快讲。”
“唉。又让你失望了。小良子明显感觉到那女的要来个一夜情。他吓得立马把她拉黑了。”
“哈哈哈哈。这是装大了。”
……
“Lisa,你有没有觉得,其实好多梦想是要用钱来完成的,而有些梦想是有时效性的。当年我喜欢一个外国歌手。大概是在2009年吧,她来上海和几个大城市开了几场演唱会。我真的想去。可你我没钱啊。当时我的想法是,没关系啊,等将来我有钱了,恰巧她又来开演唱会,我再去看。但,遗憾的是,事实证明,我的想法是错的。前两年,我在网上看到了她现在的样子。唉。什么叫‘自古美人叹迟暮,不许英雄见白头’?十多年过去了,已经完全没有了当初的状态了。如果还能继续喜欢她,那只能是出自现在人经常说的情怀了。”
“老傅,事实证明,你不是铁粉。铁粉是不会在意和纠结你所在意和纠结的这些的。你知道什么是铁粉吗?我的一个铁粉,网名叫‘大勇’。他给我留言里写过一句话,‘首先,我确定我喜欢上了你。之后,我不会在意你是不是短发,是不是老了,是不是丑了,是不是没气质了。这些与我无关。所以,我觉得我喜欢的是你的灵魂。只要你的灵魂还在,我就会在,一直都在’。”
“好熟的桥段和台词啊。怎么和小良子书里的……一模一样?”
“你是想说……”
……
晚上七点。电话铃声响起。
傅不易一看,阳依?
“喂?”
“我离婚了。”
“哦。”
“陪我喝点。”
“哪?”
“家。”
傅不易拿起车钥匙,穿衣出门。
“老傅……老傅老傅……老~傅。”Lisa发来语音。
“Lisa,我现在突然有事,刚出门,去省城,今天没空聊了,明天吧。”
Lisa听出傅不易语气中的严肃和急迫,连忙追问:“啥事啊?我可以帮你啊,我可以帮你分担啊,我可以帮你……反正就是我可以帮你啊。”
“不用。是……阳依,明天跟你说。开车了。”
听说开车了,Lisa也不便再说什么,自己噘着嘴嘟囔着:“一个阳依就这么急,来见我的时候,都没这么急过,老色鬼,臭老头。”
Lisa突然觉得心里很酸,特酸。“我居然吃醋了?我吃醋了?”
Lisa喝了几大口水,让自己平静下来,再细品了一下,心里还是酸的。
“我真的吃醋了。那,既然都已经吃醋了,那就不能让我不希望发生的事情发生。你个老傅头。等着瞧。”Lisa暗自较劲。是时候去做些什么了。
一个小时后。傅不易刚到阳依楼下,就收到了Lisa的语音:“老傅,既然你来省城了,天又这么晚了,你又不太熟悉道路,一会或许还要和朋友喝几杯,所以,那么,我想说,你肯定需要导游,司机,代驾。而我,可是省城最漂亮的代驾哦,而且还是免费的哦,你有理由拒绝我的服务吗?老傅……老傅老傅……老~傅。”
这话说的,还能有理由拒绝吗?没有。傅不易想都没想,发出了所在位置,并留言“两小时后,楼下等,确实缺个代驾。”
“好。”Lisa只回复了一个字。
而这个好字包含的意思,傅不易是完全懂的。踏实,开心,放心。这是傅不易必须要给Lisa的一个交代,而Lisa完全收到了。两人已有默契。
“欢迎我的老傅回家。哈哈。”阳依把傅不易让进门。
阚闯五年前买的这个房子。傅不易今天是第一次来。
进到这个在号称省城标王的地皮上建起来的豪宅里,面对着这满屋的装修和家具,傅不易毫不在意是否词穷,是否见过世面。因为他压根就不喜欢这种奢侈的风格。你花多少钱,我不屑,一眼都不想多看。
阳依一手端着红酒杯,一手挽着傅不易往里走。平生第一次挽着。这是阳依反常的举动。傅不易不习惯这种亲密。
一个角落,被装修成酒吧风格。酒柜里满是名酒,吧台上摆的,是几瓶昂贵的红酒。
阳依已经喝光了一瓶。面色红润。看起来喝多了。
阳依给傅不易满了整整一杯。“慢点喝,管够。”
傅不易一下子,就干了一大杯。“手续,都办完了?”
他预感,今天一定要和阳依达到同一个醉酒程度,才能开始今天的对话,不同寻常的对话。
“嗯。我说我离婚了,你特淡定。早就知道了些什么吧?”
“嗯。见过他和一个女的在一起,但没看清是谁。没想到……是潘妍。”
“是谁不重要。不是吗?”
“是。”
“是?老傅,你是说,是谁很重要?”
“不是,我是说,是谁不重要。”
“那你应该说不是。你怎么说是了呢?”
“我说是的意思,是说,是谁不重要。”
“你既然想说不重要,那你应该回答不是。”
“我为什么要回答不是呢?这个问题,我得回答是。”
“我不管,你就要回答不是,就不是。”
“我怎么可能回答不是呢!你喝多了吧?”
“我是高中语文老师,你跟我玩文字游戏啊?我喝多了,我也是语文老师,高中的。你就要回答不是。”
“你高不高中,语不语文的,你居然在撒娇,你居然又在跟我撒娇。之前从来没有过,最近好几次。老阳,我实在太不习惯了,太别扭了。”
“哈哈哈哈。”阳依作疯癫状的笑了半分钟,之后又作撒娇状:“老傅,抱抱。”
傅不易没有拒绝。此时他不能拒绝。
这是他俩的第一次拥抱。阳依贪婪的享受着这个温馨,温暖,亲切,舒服的拥抱。许久。
隔着吧台,两人相视而坐。喝着酒。
“老阳,这件事真的刺激到你了,我能感受到你现在的脆弱。我们之间从来都不需要通过拥抱来互相安抚。不是吗?不需要。”
“我们之间的拥抱很好啊,”阳依不想承认她此时的脆弱。“只是以前没有过啊。踏实,温暖。我们为什么不拥抱呢?其实,我一直想在你低迷的时候抱抱你啊,但你内心是拒绝的,我感受到了。”
“嗯。我不习惯这样。”
“我,我真的,老傅,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这么多年,我一直努力,我很努力,我想把你从阴郁中带出来,真的,我尽力了。你的心被封住了,即便是我,我也走不进去。我,我真的……”
“你已经为我做了很多,你做的很好了。这些年,你一直陪着我,我离不开你,你知道的。”
“我知道,我知道,我们彼此陪伴,我们谁也离不开谁。”
“是的。”
“可是老傅,真的,我真的没有这个能力,我没有能力把你带到阳光下,我真的没有这个能力。你原谅我好不好?”
“好了,好了,没关系的,我知道。”
平静了一会儿后。
“哎呀,老傅,我们认识多久了?”
“过了今年8月份的生日,我们就认识整整44年了。从出生的那一天,那一刻,我们就认识了。”
“哎呀,好快哦,44年了。”
阳依摇着杯中的红酒,陷入了回忆。
要说阳依和傅不易的缘分,真的是从未出生就注定了。两家是世交。是几十年的邻居。两位爷爷是战场上的生死战友。两位爸爸是好同学好哥们。他们两人更是有缘。两位妈妈待产在同医院同病房。两人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同刻出生,长大后,同幼儿园,同桌,同小学,同初中,同补习班,同高中,同大学。
大学毕业后,又留在了同一城市。租房在同一小区,同一栋,同一层,同一户。关系却极为密切。
暂停回忆。回到现实。
“老傅,你,你有没有觉得,我们两个人之间,有一个人是不存在的?”阳依这个问题,很突然,很诡异。
“老阳。你这是什么逻辑?你喝多了吧?我听不明白。我活了44年,你突然告诉我,我是不存在的。我,我怎么回家和我妈交代这事啊?”
“或许你根本不需要交代啊。你,你的认知,你的父母,你周遭的一切,是都是我幻想出来的。因为你不存在,那我就是存在的,一切都是我的幻想,都仅仅存在于我的幻想当中。”
“不是,你等等。我想想哦。你存在,我不存在,你幻想出了我,我们在一起相处这么多年。是这个意思吧?”
“嗯,或者说,你是存在的,我是不存在的。反过来。”
“行,不管谁存在,谁不存在。但是,为什么?为什么你会有这种想法?”
阳依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