昱辰朔去了景阳宫,因为他来这么一闹,我也没了倦意。我独自出了昭阳殿,入宫一月有余,我却从未在这人人羡慕的天家宫阙中静静走走,好好看看。
一路徐步前行,路过曲桐台,遥遥便见凌烟。
省亲回来后我去看过她一次,她卧在榻上,弱不禁风的样子,让人看了直心疼。
今日她倒是起来了,穿着那件厚大的雪色貂裘,里面是樱草色的宫装,没有一丝钗镮粉黛,素净得如六月木莲。
她只带了贴身的丫鬟,站在曲桐台九曲回廊尽头的小榭中,倚着玉石栏杆遥望远方。
昨日又下了雪,此时极目望去,不过是白茫茫一片。
她见了我忙要向我行礼,却一个踉跄,我忙上去扶稳了她,皱眉道:“你身体不好,怎么还出来?”
她身边的丫鬟忙向我说道:“皇后娘娘您快劝劝我们小主,太医嘱咐吹不得风的。”
我望向凌烟,她轻轻笑着,云淡风轻:“娘娘别听这丫头胡说,嫔妾在屋里闷得慌,一会儿也就回去了。”
我没有说什么,陪她在亭榭中站着。恍若久别的故人重逢时相对无言。
她望着远方的天空,许久才悠悠开口:“我第一次见皇上时,也是这样的天气。我是孤女,靠为达官贵人弹琴赚钱养活自己。那一日,我因走得太急,不小心摔在雪地里,琴也断了。那琴是我从别人那借来的,我当时害怕极了,就那么躺在雪地里哭起来。然后,我就看见了他,他从石桥上走下来,对我说不准哭。他当时的样子太吓人了,我吓得不敢动一下,然后他蹲在我身边问我,你愿意跟我走吗?我竟就这么傻傻地跟他来了。”她说话的语调与姐姐一样慢条斯理,她轻轻说着,那如剪水的双眸中渐渐溢出温柔来。
那样子,亦是像极了姐姐。
我看着她,恍惚间感觉站在我身边的这个人,就是姐姐。
我从不知道她与昱辰朔之间竟是这样的过往。我只知她是一年前被昱辰朔从扬州带回来的,那个时候府上的丫鬟因说了一句“皇后娘娘的日子怕是更难了。”而被夫人狠狠地掌掴了。果然,她的出现彻彻底底地预示着姐姐的失宠。
她的神色忽然变得哀伤起来,说:“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他心里太寂寞了。”
那样哀伤的眸光染在我眸中,我却莫名的想起册封大典那一日,他孤孤单单站在最高处,底下的人山呼万岁,却没有一个人知道他强撑起的倔强。
她说过这后宫之中人人喜欢的都是皇上,而不是昱辰朔。
可她就是一个,在她的眼里心里,他都只是当年那个命令她不准哭的人。
我内心纠结,终是一句话也没说。
“皇后娘娘”,远远传来公公的声音,近了才看清是长乐宫的小安子。他跑得气喘吁吁,“皇后娘娘,太后宣您过长乐宫去。”
必是为了方将军的事,比起昱辰朔,她可要慢了许多。
我动了身随安公公回长乐宫,走了几步,便听身后的女子喊:“娘娘。”
我驻足转身,她依旧站在雕栏边,寒风呼啸,她的身影显得单薄落寞,启了唇却只是清浅的冲我笑了笑。我心里百感交集,有话卡在喉咙口,我望着她,笑着摇头,又将它们咽了下去。
此后,当我经历了无数生生死死,看多了阴谋心机、尔虞我诈,双手不知染了多少鲜血,我依然记得这个站在茫茫雪影中,温婉素洁的女子,记得她这一抹柔情浅笑。
此后,我一直在后悔,不曾对她说出心中的话。
姐姐,我想唤她一声姐姐的。
“你去过天牢了?”姑母紧紧盯着我问。
她不相信我,我知道。可我心下镇定,“是,皇上命我去看看方将军。”我说着从怀中掏出玉佩呈上。
她淡淡扫了一眼,瞥了目光依旧盯着我,“那他说什么了?”
此时方将军的供词恐怕早在她手中了,她找我来,不过是想试探我。
“方将军说,”我淡淡开口,“他喜欢姐姐。”
“混账”,姑母豁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拂袖掀了案上的茶盏。
殿中宫人刹时齐齐跪下。
我跪在她身前,那忽然翻起的茶杯飞向我,茶水悉数泼在我身上。
这么冷的天,那杯中茶水早就已经凉了,泼在我身上,刺骨的寒,我忍不住哆嗦起来。却仍是跪着,一动不动,面上亦是平静。
她居高临下俯视着我,我微仰着头回视她,谁也不退让。
我知道什么理由她也不会相信,可我并不需要让她信,只要她无话可说就够了。
僵持着,她终是回身落座,道:“哀家累了。”
我波澜不惊跪安:“姑母好生休息,念玥告退。”
她不应,我已起身,又听她在身后沉声说道:“念玥,你要记住,无论何时何地,都要记住家族的荣耀与责任。”
是与夫人同出一辙的话。我笑了,回她,“姑母放心,念玥是姜氏的女儿,永远都是。”
继而她叹道:“若是早知今日,当初就该选你。”
当初就该选我,我真的不知道这话是夸我还是骂我。
鸳鸯等在长乐宫殿前,见我出来,急急迎上来,神色慌张:“娘娘,凌美人,殡天了。”
我一个激凌,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会,就在刚刚我还和她在曲桐台上说着话。
“娘娘,娘娘……”,鸳鸯连唤了我几声,我才反应过来,顾不得宫中规矩匆匆向烟水阁奔去。
水烟阁外此时已挤满了人,这后宫的妃嫔们差不多已经到齐了,一个个眼里分明带着窃喜的。
我冷笑一声,一个个都赶得来确认凌烟是不是真的死了。
她们聚在宫门口,伸长了脖子往里探,却没人敢进去,那么定是昱辰朔在里头。
我没有理会她们,径直入内。
天色已经暗了,殿中却没有点灯。整座宫殿静得骇人,四周只有我的脚步一声比一声急促。
入了寝殿,宫女太监们悉数跪着,我拂帘入内,只一眼便看见了躺在床上的凌烟。我有些站立不稳,踉跄着退了一步,这才发现珠帘下跪着的男子。他一身青色官服,我不由脚下一滞,鸳鸯亦是吃惊,抬眸望向我。
我瞥了目光,咬着唇上前,径直走过匍匐在地的男子,拐过绣着红梅簇簇的屏风,视线豁然开阔了,昱辰朔此时就静静坐在床沿。
宫中一盏灯也未点,只有绣床旁高台浮雕碟子上微弱的烛火,摇摇曳曳,朦胧的黄色光晕投射下来,将他重重笼在其中。那白袍上的黑龙越发刺眼了。雀金线绣点的眼睛像喷出两团熊熊烈火,要将我看穿。我看着他的背影,那样落寞无助。我只觉眼睛又痛又涩,视线一点点模糊了。
耳边尽是凌烟的那一句“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他心里太寂寞了。”
有滚烫的泪水涌出,眼前的一切再次清晰起来。
凌烟静静躺在床上,身上还穿着那件樱草色宫装,面色沉静温柔,只那双剪水般的双眸永远地睡在了尘埃中。
心头硬生生堵得难受,我与她并无深交,可看她这样,却只觉心里绞痛,就像……就像亲眼看着姐姐死在我面前。
“娘娘”,我脚下虚浮,只能借着鸳鸯的身体强撑着。
那坐在床边的身子微颤了一下,却并不曾回头,只低低说了一声:“滚出去。”
极轻极轻的一句话,却像千斤石沉沉压在我心头。我站着没动,我已经没有滚出去的力气了。
他却徒然笑了,“你知道刚刚烟儿说什么了吗……她说今日在曲桐台她叫住你,其实是想你唤她一声姐姐的。”
我的眼泪止不住又涌了出来。很痛,全身上下都在痛。
他已豁地起身,将我一把拽了过去,那微红的双眸中尽是生生压抑着的痛和生生压抑着的恨。
鸳鸯欲上前,却被他一个威慑的目光吓得轰然跪地。
他只深深望着我,那一声逼问似从天际迫来:“姜念玥,你说,到底是谁让你来的?”
是谁让我来的,我笑了,没有谁让我来。我启了唇,那艰涩微弱的声音连我自己都认不出来了,“是臣妾自己。”
不是夫人,不是父亲,不是姑母,是我自己。
我的头痛的厉害,渐渐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身体一点点下沉,像要就此坠入深渊。只一瞬我能感到有人一把揽住了我的腰,将我猛地捞起。
“娘娘”,一片喧闹的呼唤声直直闯入我的耳膜,有鸳鸯的声音,宫人的声音,还有那跪在帘下男子的声音。
是在谁的怀里?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冲破艰涩的咽喉,微不可闻,“念儿好痛。”
我陷入了沉沉的无声与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