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急。
我也急不得,就算我想去天牢看看,没有皇上和太后的旨意我也是进不去的。
我知在那暗无天日的天牢中,难免会受刑的。但我知他撑得住,若是连这点都撑不住,他也不会成为十万禁军统领的。
我想起来了,皇上的玉佩,那日事发突然,玉佩还在我这儿呢。我查清楚了,这不是普通的玉佩,是昱辰朔从不离身的。
我匆忙命鸳鸯找出了玉佩。既是皇上的玉佩,或许能帮我一把。
我抓着玉佩疾步向天牢而去,因有了它,守卫们并不敢阻拦。
见了方将军,他穿着单薄的囚衣,神色凄惶憔悴。见了我却仍是行了大礼。
我本不该诬陷他的,他何其无辜。
我狠了心,开门见山地开口:“觉得本宫吃里扒外?”
他似没料到我会如此直接,有些惶恐:“娘娘,末将不敢。”
我笑道:“将军是聪明人。”
他是聪明人,所以这半月他什么也不说。他心里明白皇上要他的命,无论他说什么都是一样的。姑母虽信任他,却断然不会为了他与皇上翻脸,他若说出实情,只会死得更快。而若他承认弑君,亦是死罪。
他似乎并不畏惧,反倒有些释然。只低低问了我一句:“末将只是不知以何理由来担这弑君之名。”他顿了顿,补充道,“太后怕是不会信,也难挡悠悠众口。”
他说太后不会信。是了,太后认定了他的忠心,什么理由她都不会信的。
我望着他,他的确是值得信任的,此时此刻他还在为姜氏着想,怕太后与皇上僵持太久,到时姜氏必遭诘难。这么多年来,谢氏早有取而代之之意,穆氏与萧氏虽大不如从前,但一直韬光养晦,蓄势待发。危机重重,稍有差池,便会引发一场内乱,万劫不复。
我有些遗憾,这样忠心耿耿的人……但这份愧意窜起便被生生扼住。
他已半膝叩地:“还请娘娘明示。”
太后什么理由都不会信,可我并不需要她信。
我沉声道:“方将军可以说喜欢本宫的姐姐。”
站在我身后的鸳鸯忍不住要上前,然身子倾了倾终是没动。
方将军惊骇万分不由跪直了身子:“末将不敢辱没先皇后名声。”
我笑了:“姐姐一心喜欢着皇上呢!”
他亦是明白我的意思,他喜欢姐姐,可姐姐喜欢皇上,他看着姐姐生前倍受冷落,死后又草草下葬,甚至没有封号,入不得皇陵。所以他恨,恨皇上负了姐姐,负了他一生至爱之人。
这样一个理由,任谁也不会相信,但谁也不敢多说什么。
出了天牢,我缓缓走着,鸳鸯跟在一旁,低头沉默。
“觉得我坏了姐姐清誉?”我沉吟一声。
她抬了眸,却是重重摇头:“不,奴婢知道,娘娘是想查大小姐的事。”
我笑了,握住她的手。在这皇宫中,人人都以为我的背后有权倾朝野的姜氏,有位至一品右相的父亲,有独断专权的姑母。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只有鸳鸯,只有她,我最怕的就是她不懂我。
我们二人携手前行,身后的天牢已越来越远,可是黑暗却离我们越来越近。后宫里的那些人以为姜慕玥死了,她的一切都会随风散去,我偏要在这宫中掀起波澜,搅得她们不得安宁,看看到底是谁欠了姐姐。
云袖姑姑说姐姐生来宁静,生来宁静就活该被欺负?
不,谁欺负了姐姐,谁欠了姐姐,我姜念玥都要一一替她讨回来。
昱辰朔曾问我为何要帮他,其实我根本没有帮他,我只是在帮我自己。
回了寝宫,才觉得累得厉害,拂开珠帘入内,不由怔住了。
他一身白色锦袍,衣上绣着五爪黑龙。他站在书案后,在看我闲时胡乱写的字。
鸳鸯也进来了,刚开口唤了声“娘娘……”她撑圆了双目望向殿内之人,继而,猛地跪下了。
原来,我没有看错。
是他。
从我省亲回来,我未见他一次,今日他却在这里等我。
他此时已抬了眸,笑道:“太后日理万机,没想到皇后也这样忙,倒是朕懒散无功。”
分明是知道我去见过方将军了,可话语间还不忘影射姑母专权干政。
我无奈。昱辰朔,你说话一定要这个样子吗?不断揭自己的伤口。
鸳鸯无声退下了。他拾起一张纸说道:“这是你写的?”
我一时急了,忙上前夺了回来,手忙脚乱将桌上的惨不忍睹的字迹全揉成一团,不愿被他看到。
他却猛地拉住了我的右手,不由分说将笔塞在我手中,我还未反应过来,就已经被他围在书案前。他身上的龙涎香瞬间笼罩了我。他笑道:“朕的皇后字写得这么丑可不行,若是世人皆知你写得一手鸡爪字,朕的面子往哪搁?”
入宫前我从未读过书的,握笔更不用说。从小到大,我所识的每一个字,都是姐姐亲手教的。而此时此刻,他手把手教我写字。
我脑中乱糟糟的,一时间手足无措,静静站着不能动一下。
室内光线有些黯淡,我们俩的影子被烛火投射在墙上,那样子,那样子像是他从后轻轻揽住了我。
我的心一时跳得厉害。
“专心点。”额前骤然一痛,是他重重敲了我的头。
我这才回过神来,依旧是不敢动的。
他手上轻轻用了力,带着我的手,那雪白的宣纸上隽秀挺拔的墨迹一点点显现。我看清了,那灵秀飞扬的三个大字。只一眼便惊得不能自已,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那纸上写的是,昱辰朔。
“这是什么?”我骇然开口。
他已松开了握住我的手,清浅笑着,“不认识吗,是朕的名字。”
废话,我当然知道是他的名字,我是问他无故教我写他的名字作何。
他笑着,“将朕的名字写一百遍。”
我握着笔僵硬得站着。我不写,不敢写。
谁敢啊,天下有谁敢写他的名字。
常公公疾步进来了,道:“皇上,天牢传来消息,方将军招了。”
他眯着眼不回答,常公公又无声无息地退下了。
他脸上并未半分异样,依旧浅笑微微,平静如常。我瞧着他,这个人……
那个被他设计关在天牢的人,也是他的臣子。
我忍不住想要问他,昱辰朔,你怎么可以毫不在意,像是什么也未曾发生。
“别那样看着朕,既有霸王之勇,就不能妇人之仁,”他明明没有看向我,却将我的心思瞧的一清二楚,“别妄图在朕这里找到一丝仁慈。”
我笑了,是啊,在这风云万变的九重天阙,最要不得的就是仁慈。
对敌人仁慈,便是对自己残忍。
可我多少是生气的,好好的一个忠臣良将,就这样被他云淡风轻的毁了。
我不愿与他多说,甩了笔,转身。他已一把拽住了我,不容我动弹,轻巧地便将我的双手缚在了后背。手上着实用了力,迫得我凑向他。
我不由的往后仰,他却并不允许我的避退,身子倾下来。依旧是漫不经心的浅笑,却已顿生让人胆战心惊的威严,他说,“为何不站在朕这边?”
分明是一个问句,从他嘴中说出却像是理所当然的责难。
站在他那边,就不必去看方将军。时间拖地越久,对他越是有利。方将军已是必死无疑,他还想借着流言蜚语再给姜氏重重一击。
这个人心机如此之深,他将全部的心力都用在了对付姜氏,对付姑母。
我姓姜,我不由攥紧了手,昱辰朔,我也是你的敌人。
迎上他墨一般的双瞳:“若是臣妾站在皇上这边,您会护着我吗?”
他显然不曾想到我会这样问,缓缓逼向我。我一时间有些恍惚,我们二人离得这样近,我甚至可以感觉到他呼出的气息扑在我脸上温热的味道。他的脸在我的双瞳中无限扩大,精致完美的轮廓,白皙的肤色。他嘴角漾开一抹笑,我从不知道一个男子可以笑得这样美丽邪惑,如罂粟花一般绽放在我眼前。他启了薄唇,吐气若兰,“不会。”
不会,他将这两个字说得这样温柔噬骨。这是我已心知肚明的答案,可是为什么,我心中徒然有一种失望的感觉。
我在期待什么?
我亦扬了嘴角,正视着他:“即如此,我为何要站在皇上那边。”
他那黑瞳中流光闪动,伸出另一只手来扼住了我的下颚。他笑得动人,薄削的唇缓缓凑近我的双唇。我有些吓傻了,慌忙撇了头,那双薄唇便落在了我的脸颊。
他的唇冰凉,我的脸却骤然燃烧起来。
他将唇瓣贴在我耳边,缓缓的,一字一字地说:“你和朕是一样的。”
我并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他说我和他一样。什么一样?
我瞧着他,他不改轻柔浅笑。
不,昱辰朔,我与你不一样。你不择手段是为了自己,而我我心狠手辣是为了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