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月来,昱辰朔大肆整顿,几番大动作,朝堂的局势已经全然扭转。
我即将临盆,不愿再多管,安心呆在昭阳宫待产。
每日必去向姑母请安。
她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已经挨不了多少时日。
这种时候,人往往就卸下所有武装。她不再是从前专权独断的皇太后,仅仅是一个苍老垂死的老妇人。她虽从不说,可从每次她探头张望我身后的眼神,我就知道,她日日期盼昱辰朔前去探望关怀。
昱辰朔记恨她多年来的霸道压制,更对当年文夕之变时她逼迫他的生母宜妃殉节之事耿耿于怀。所以,他并不肯去长乐宫见她,不愿遂她的愿。
我只能硬着头皮劝他:“皇上,臣妾不懂您的考量,也不会说什么大道理,只是养育之恩,恩比泰山。求皇上念在太后多年的照拂成全太后这最后的心愿。”
他沉默良久,并不急着给我答案。他不是无情之人,他对姑母还是有着多年的情谊。只是多年的芥蒂需要时日化解。
从赵太医口中得知姑母病情加重,他终是放下成见,踏进永乐宫,每日亲自喂汤侍药,关怀备至,尽表孝心。
虽是病中之人,姑母从前敏锐精准的判断力却还在,她感激我的努力,时常怜惜地握着我的手念我的名字:“念儿。”其他的话已经不必再说。
我尽心尽力服侍她,已然没有了当初深埋心底的怨气和恨意,我如今知道了亲情的可贵,倍加珍惜:“姑母,这是念玥应该做的。”
“哀家知道,哀家之所以能在晚年尽享天伦,全是你的功劳,你在里面一定下了不少功夫。”
其实,这一切全得益于她多年来对昱辰朔的母子情谊。二人虽无母子之名,却积攒着二十多年彼此依靠的点滴真心。
偶尔,她也会在恍惚间喃喃自语,尽是感叹时光易逝,事态变迁。甚至还是不免叹息一句她曾经说了无数遍的“早知如此,当初就该选你。”
“这座宫殿会将人逼疯,再坚强的人也不例外,可你却不一样,因为你够狠。狠得下心对别人,也狠得下心对自己。念玥,姑母相信,你定会收获平安喜乐的一生,也定能好好护佑家族。”
我如今心如止水,阻绝一切纷纷扰扰,可是却从未这样坚定地在心中保存着一方信念,可以随时为之披荆斩棘、奋战到底,家族的存亡仿佛已经成为我的一部分,成为我的宿命,不容任何人碰触侵犯。所幸昱辰朔亦选择默默避开这方雷池禁地,打击氏族的进程虽未暂停不前,但仍保留着姜氏表面的荣耀,保障着族人的富贵清平。我们彼此心照不宣,他既做到这个地步,我也选择沉默,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对于这个结果姑母也勉强满意,放手不管不顾。
服侍完姑母吃药,待她睡下,我才起身回昭阳宫。云袖姑姑送我出去,忍不住向我吐露心声:“我看着太后一步步艰难走到今天,为此失去了太多太多,这中间的痛苦遗憾更是难以想象。先皇后亦是如此,再如今是你。姜家的女子一生受家族所累,一肩担着亲族门楣,一肩负着尊荣责任,注定不得幸福。这在九重天阙中,有着世人景仰艳羡为之挤破头的一切,富贵、荣华、名望、权势,唯有真情二字太难得。娘娘,皇上的这一番心意,得来不易。”
她们看淡了风云变换,却为我的未来诚心祝福。
煮了糖粥送往景阳宫,还未入正殿,就听见昱辰朔冰冷的声音,扫落御案上纷陈杂物:“你当真以为朕不敢杀你。”
我大步转过帘幔,笔砚纷乱,满地狼藉。
昱辰朔铁青着脸,怒气未消。
萧蕙心从容站在殿中,眼底一片冰凉:“生死由命,臣妾无话可说。”她这样越据必是为昱辰朔罢免萧斛之事。此事我也略有耳闻。萧氏门客中有一个叫做韩赞的,因一言不合与户部尚书高赫之子发生矛盾,多番滋扰,置人重伤。
高赫连奏三本,告萧斛纵容之罪,这罪名并不大,顶多罚俸惩戒,但昱辰朔却判了一个罢官削职,牵累数名萧氏官员被罢免,着实有些冤枉。
她不是动辄言利之人,对名位荣宠也从不上心,为了她父亲的名声,以及门楣声誉才如此坚决。
这世间每一个女子都无法避免肩负家族兴荣的宿命,纵是潇洒如她,也是一样。
我自然知道昱辰朔的目的,他正是整顿氏族,重振帝权皇威的时候,对待姜氏他也未必会罢休,何况如此时机正中他下怀,不会轻易改变。
他的脸有些苍白,不容忤逆和挑战:“朕意已决,你回去吧。”
萧蕙心定定站着,不知在想些什么,然后缓缓跪地。我心中一跳,抬步上前,想阻止她再反驳,却已来不及,“皇上既然心意已决,不如也赐臣妾废去贵妃之封。”
“出去。”昱辰朔眼中尽是疲累,转了身,不肯再多说。身为一个帝王,原来也有无力的时候。
“谢皇上,”她语气孤寒,坚硬如铁,“让我对你越发的失望。”
我抬眸瞧向昱辰朔,朦胧的灯影投在地上缩成一团黑影,他站在黑影里,莫名叫人有一种寂寞揪心的感觉。
我想开口说些什么,身旁的女子竟然徒然落下泪来。
我站在她身边,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多年来她在我心中一直是一个强大潇洒,无坚不摧的存在,仿佛永远不会被打败,永远不会失望落泪,此刻才轰然发现她也不过是一个脆弱的女子。
当初我为姜氏与昱辰朔呕气时,她曾给过我支撑和安慰,可如今,事情发生在她身上,我竟语塞口拙,不敢吐出一个音符。
“皇上……”胸腹内一阵一阵翻江倒海的难受,我咬着牙开口,微不可闻的两个字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再无力吞吐任何音节。
萧蕙心已经回身抚住了我,脸上还挂着泪,眼中的凄离却几乎是瞬间转化成担忧,她冲口喊:“来人,快宣太医。”
重重又重重的痛楚腾升而起,几乎要将我撕裂粉碎。我紧紧捂住肚子,这种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顷刻间奔涌袭来。
我不知该说这个孩子恰如其分地打破这片尬尴,还是该说他偏偏这个时候来捣乱。
跌进一个温暖厚实的拥抱,像跌进云层,是昱辰朔已经拥住了我,将我拦腰抱起。
大步流星,他将我安放在内殿的床榻上,紧紧抓住我的手,说:“别怕。”可是他自己却抖得厉害。
显然是吓着了,他从未见过这种场面的,心儿出生时他远在北漠边境,就算谢盼之分娩时,他也只是和我站在晟和宫内殿外,看着满殿宫人进进出出,等候皇子诞生的消息。
我想开口劝他出去,却无力再吐一个字。这个时候,是萧蕙心嚷着:“快将皇上拉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