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忙忙赶去景阳宫,常渠见了我,慌慌张张跪地请安,我抬步上前,只想马上见到昱辰朔,向他诉说我这几日来种种无端的忧愁委屈。常渠挡在门边,满面难色,欲言又止:“娘娘……”
这样阻挡我还是第一次,我心生狐疑,越发加快了步伐。
进入内殿,瞧见帘幔下影影绰绰的身影。
二人正心无旁鹜地兰轩对弈,大肆拼杀。
昱辰朔背对着我,举起不定,我并不能看见此时此刻他的脸。但那对面的清丽的脸在我面前一览无余,她微微笑着,眉宇间皆是娇羞温柔。
心中满满一口气,吐不出来,咽不下去,我几乎要哭出来。
我每日为如何与他和好而纠结,他却与别人在这里下棋。这个人还不是旁人,是姜宁。
我几乎都要忘记这个人的存在,在这风云万变的千重宫阙,她如此微不足道。但她就像一根刺,长在我的心间,不痛不痒,光难受。
她已经抬眸瞅见了我,霍然起身,却连请安都免了,一副受惊的样子,只是眸间的得意却怎么也藏不住。
在那一身素衣的男子回身前,我已经冲出大殿。
“你去哪儿?”他已经追了出来,在我身后气急败坏地喊着,“站住。”
他从来都是这样,先发制人,倒打一耙。
我随即回身跪下了,冷冷道:“打扰皇上雅兴,臣妾甘愿受死。”
“朕不是这个意思。”他的声音里竟带着淡淡的委屈。昱辰朔,该委屈的是我!
“既然如此,皇上快回去吧。佳人等候,实在不该。”我冷冷一笑,大步流星往外冲。
这一刻,我是如此感激,感激自己的从容不迫,仪态端庄。我虽脚步虚浮,随时可能摔个狗吃屎,但是,我没有让他瞧出来。
“你站住,”他还在喊着,却已然追了上来,一把攥住了我的手臂,“你为什么就不肯听朕把话说完?”
我受他钳制,已经无法再走,只能顿足,我倒要听听他到底有什么好说的。
他紧紧握着我的手,手上用了力,我痛得紧皱眉,却忍着。
他平静如初的脸上带着无可奈何的神情,忽然就让我想起那时他苦恼万分却满带宠溺地说,“你就是吃定了朕拿你没办法。”
我秉息凝神,驱散心中徒然涌聚的甜蜜无措,尽量让自己保持清醒。这个时候,我一旦沉溺于他的甜言蜜语,就注定受制于人,无法翻身。恍惚间听见他悠悠开口:“你初入宫那日,站在皇城最后一抹夕阳里,仿佛周身都带着光,投射在朕眼中。那样清瘦的脸,那样倔强的神情。那一刻,朕就知道,你是与众不同的。”
我故意撇了脸避开他,其实并不是什么独特的感情,不过是因为我初来乍到却敢与谢盼之针锋相对。
他悠悠缓缓地继续:“后来很快发现你这个人粗鄙浅薄,心肠比石头还硬,既没耐心,又没本事,漏洞百出又极不会演戏,脾气还不好,不过是仗着一身孤胆和那不知天高地厚的侥幸与逞强。”他倒是将我的条条缺点都记得清楚。“可是那日韩绯艺陷害你,你明明满腹委屈却为无法保住皇子向朕道歉,朕的心从未那样疼过,朕知道,这一生朕是放不下你了。朕一直在问自己,为什么要叫你将朕的名字写一百遍,朕是想你好好记住朕的名字,想你记住朕。”一句话悠悠荡荡,让我的整颗心都荡漾起来。千丝万缕的纷杂情绪溢出心扉,怎么也阻挡不了。他永远不会知道,那时是我为韩绯艺布下死局,又在他面前装模作样。
他却迫得我直视他的眼睛,越发坚定笃真:“朕这一生只爱过两个女人,负了第一个,绝不会再辜负你。”
第一个,凌烟。
他对凌烟是真的好。哪怕这么多年过去,她早已香消玉殒、化为白骨。他依旧将她视作心中挚爱,时时牵挂、日日惦念。
他叹着气,夹带无限忧伤,轻轻唤我的名字:“念儿,若是你不愿回头,不肯与朕和好,朕不逼你。但你要记住,你永远是昭阳宫的主人,有朕一日,绝不更立他人。”
一句话,掀起千重浪。我静静听着,心底却已风急云卷,如暴雨将至前的窒迫。抬眸瞅着他,他棱角分明的眉目间难掩疼怜与萧索。他这是要和我划清界限,决定不再管我了吗?这个念头堪堪在我脑中冒出头来,我顿时茫然无措,又惊又怕,忍不住伸手攥住他的衣袖,很轻很急的一个动作,却像是一下子抓住了未来忐忑微茫的凭证。
一颗心霎时柔软下来,我不能放任他离我而去。为了心儿,为了姜氏,也为了我自己。
我咬着唇,尽量保持着从容的神情与平和的语速,说出我的心声:“皇上,当初我是为了姐姐才来的这里。可是后来,我日日在昭阳宫中期盼你,无关圣宠,不为名位,只求真心。这几日你不来,你不知道我有多难过。最难过的,是长久以来,我明明知道,你我二人会站上对立面,或早或迟,总有那么一天,可我却痴心妄想与你比肩相携,永生不改。”这番话,那日在齐阳时我就想告诉他,让他知晓我这一腔早已不为我所控的情感。
他怔了怔,猛地揽我入怀,紧紧抱着我:“听见你这样说,你不知道朕有多开心。”
他温热的唇瓣吻在我的额头,瞧见他眸底难掩的欣喜雀跃,我顿时觉得整个人都轻松愉悦起来。
我终于将所有心事都悉数告诉了他,将自己完全托付于他。
在这场他与姜氏的战争里,我不知道哪一边是对,哪一边是错,只知道一边已是我的过往,而另一边却是我的将来。
我向来知道该如何抉择。
那些受命运眷顾的人他们总是会道貌岸然的说,我命由我不由天,一切都是我们自己的选择。然而,我这一路走来所有的苦难,无一不是命运的赐予,我根本无从选择,身不由己。
而此时此刻,我终于有了选择的权利。
有了权利,就不能白白浪费。有一个人我必须解决,亲手将那根扎在我心头的刺拔掉,越快越好。
“硕禾公主姜氏,品貌端庄,秀外慧中。特送往嘉兴故里,赐婚于嘉兴太守顾长殊,共结缔约。”
小顾的为人我是知道的,他向来谦和忠诚,细心周到,在齐阳时对我多番照顾。太子事件后,昱辰朔特地恩准他回乡,封他为嘉兴太守。他是一个好人,必定会好好待她。再不济,她还有这公主的封号,不用怕人欺负,这也算是我对她最后的恩典。
当初,我曾憎恶自己的命运被一道懿旨操控,如今却也如此轻易地用懿旨上只言片语操控别人的命运。
三日之后,我瞧着送姜宁去嘉兴的车驾浩浩荡荡驶出宣和门。那一刻,我才知,时光的车轮兜兜转转,从来我们只能顺着它早已留下的痕迹。当我第一次踏上宫轿,穿过宣和门,进入这座冰冷的皇城时,已经注定了,有朝一日,我的心可以变得这样坚硬,铁石心肠,杀伐决断。
人总是会慢慢变乖,渐渐建造起铜墙铁壁来保护自己。花开两生面,人生佛魔间。我们都会变,无一例外,变得自己都认不出,变得不再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