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宁越国策上是这样记载这一天的,康宁一十九年,皇后在景阳宫足足历时十个时辰,终于诞下嫡皇子,帝喜不自胜,赐名允乾。次日便在朝堂上宣布立为太子。
他立太子的决定这样仓促,自然是群臣进谏,百官思虑,他及冠也不过数载,此刻立储实在为时尚早。
可他以乾儿在景阳宫诞生,太子命格天定为由,驳回一道又一道的奏折,堵住了文武百官的谏言。
不知不觉间立太子的召令已经传遍天下,他急着将太子之位交付我们的儿子,他是想告诉我,他会遵守诺言。
允心,允乾,是他对我立下的盟誓,允白首之心,与我共享这万里疆宇,浩瀚乾坤。
我生心儿后没有好好休养,本就落下隐患,生乾儿时又难产,九死一生,险些丧命。足足在床上躺了一个月才勉强可以下床。
喂完乾儿,小小的男孩子安静地躺在我臂弯中,纤长的睫毛浓浓覆下来,秀气的眉梢微微蹙起,那神态眉目分明像极了他的父亲。
锦时牵着心儿从外面回来,心儿已经越发地活泼淘气。一进门便拍着小手,咯咯笑着,蹒跚着扑进我怀中。见弟弟挣着乌溜溜的眼睛看她,她在一旁咿咿呀呀哄他,“弟弟乖乖睡觉觉,皇姐会保护你。”一副小大人的模样,我被她逗得笑出声,她这样闹腾,竟然能哄得乾儿睡地香甜。乖乖躺在我怀中,睡颜宛如白莲,任何人看了都不忍惊扰。
怕吵着他,忙将乾儿交到锦时手中,让她带下去。
心儿倒也懂事地站在,直到锦时出来门才嚷着让我抱她,乌溜溜一双眸子望着我,粉嫩小嘴微微努起,张开小手攀住我的脖子。
拥她入怀,她额上还有细细的汗珠,我轻轻替她擦拭:“心儿刚刚去哪玩了?”
“贵妃娘娘带心儿去放纸鸢了。”她在我怀里并不安分,一双小手搂着我的脖子不放。我却手忙脚乱也应付不了她的折腾。
“那心儿开不开心?”
“开心。”她糯糯的声音里满是欢快,萧蕙心疼爱她,她也最是喜欢萧蕙心,开心是必然的。
“今天贵妃娘娘还教心儿折纸鸢,心儿教母后好不好?”
“好。”我笑着应她,吩咐良辰准备纸帛。
她在外面玩了一天,竟然一点也不累。又是拉着我折纸鸢,又是展示她的作品,活蹦乱跳满殿跑。
天知道她哪来这么充沛的精力,从早到晚没有一刻肯安分,简直比昱辰朔更难缠。
好不容易等她玩累了,哄得她入睡,我亦累得精疲力竭。
这个时候就会庆幸乾儿是个安静的宝宝,全然不似他姐姐这般淘气。否则我就是有三头六臂也应付不来。
许久不曾出去,决定去御花园走走。
行至太液池,瞧见萧蕙心也在。
“怎么出来也不带个人。”她见了我,有些埋怨,随之脱下披风为我披上。
我竟然习惯了她这样的关心照顾:“谢谢。”
她轻轻笑着:“不用客气了,以后也没机会了。”
我一时惊讶着看着她,她柔声道:“当初我是上了你的当才出来的,我清静惯了,出来这许久,始终不习惯,以后,我可不会再出来了。”似乎还有许多话要说,最终只是吟起诗来,“想人间婆娑,全无着落;看万般红紫,过眼成灰。秋来春去,谁怜曲院风荷,韶华白首,不过浮生一阙。”
我莫名红了眼眶,心里明白,上次是叶漪华,现在是她,她们都要离我而去了。
她瞧着我,竟还有心思笑,轻轻道:“皇后娘娘,我没有得到的,希望你可以得到。”
不知是多久以前,她也曾说过相同的话。
我知道,她追求一个完美的昱辰朔,一份毫无瑕疵的感情,不可退而求其次。而我,我要的非常简单,衣食无忧,我爱他,他爱我。中间参杂再多,我都不在乎。
她已经登上小船,小怜撑着长蒿,白纱下冲我微微一笑,缓缓驶进蜿蜒的碧落湖。
我抬手抚上脸颊,却只摸到面上冰凉,轻轻逝去倾涌而出的泪水。
太液池平静得像一面镜子,此后,这平静的湖面上再也没有从蒹葭宫悠悠驶出的船只,再没有船上那蒙面的宫女,载我去见那叫我日夜提防又满怀感激的宁越贵妃。
一念花开,一念花落,这山长水远的人世,终究是要我自己走下去。
回昭阳宫时天色已经暗下来。
才进门就有人拥住了我,他垂眸看我,眼底尽是温柔。柔声道,“朕想你了。”
我有些恍惚,迷失在他眼眸中。心中百般甜蜜,却又故意要挣开。
他的唇落在我耳畔,有些痒,脸上笑意深深,“你再动,可要吵醒他们了。”
我这才瞧见床榻上,心儿与乾儿轻轻拥着对方正睡得香甜。
他将我牢牢圈在怀中,我挣脱不开,出声不得,只是轻轻回揽着他,将脑袋埋进他怀中。
纵是昱辰朔手下留情,姜氏却难逃衰败的命运。无论曾经怎样富贵煊赫的家族,败落起来都不过是转瞬的事。在宁越数百年的统治中,权倾朝野,贵达天听的五大家族,转瞬就成为云烟消弭。曾经居于五大家族之首、立国来从未败落的姜氏也瞬间溃不成军。
姑母虽为中宫太后,却已无力左右;父亲自夫人去世便不问朝政,每日深居简出;哥哥更弃爵位不顾,携嫂嫂游历江南。唯有我,我与昱辰朔并肩站在这九重天阙最高的位置。而我,也姓姜。我成为姜氏家族和权力巅峰最后的维系。
他却极力替我维护着姜氏繁盛的表象。他给了姜氏无限尊荣、无尽富贵,他追封叔父为镇国侯,授爵与哥哥,他百般宠爱我的孩子,乾儿刚刚出生,他就以皇子在景阳宫诞生此乃上苍预示为名不顾群臣阻拦立乾儿为太子,何尝不是为了让我安心。
我其实并不在意这双儿女是否龙章凤姿,只求他们一生平安喜乐,清净宁和,无忧无虞。
我只愿我们一家人永远在一起。
姑母说得对,我唯一能为姜氏做的,是平平安安,堂堂正正站在后位。
只要我在,姜氏便不会真正倒下。
这后宫中有千千万万的女子,然只有我有资格与他并肩而立,只有我。
这一场战役已经牺牲太多太多。我与姐姐步入这座皇城,一个堕入黄泉之遥,一个登上权力之颠。不论当初我是怀着怎样的目的来到这里,不论这一路走来多少的坎坷苦难。
我只能由衷庆幸,此刻站在这里的胜者是他,站在他身侧的女子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