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相府,我只想快些回宫。出来这么久,心儿不见我,一定闹得厉害。
才要上轿却瞧见小顾领着几个人火急火燎地走在街上,要赶着去什么地方。我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此时此刻,他本应该在齐阳。
我吩咐锦时带着宫轿先回宫,自己追在后面,想要一探究竟。
眼见小顾走进穆氏府邸,我越发摸不着头脑。
才打开门小心翼翼溜进去,已有刀锋抵上我的脖子。
“住手。”极其熟悉的声音,已有人大步走过来,这才发现是谢肃之。
拿着刀的大汉闻言放下了武器。
“娘娘受惊了。”谢肃之还是一如既往的恭谨慎重。
我站着不敢动,的确是受惊了,脑袋昏昏沉沉,理不清思绪。
他本应该戍守齐阳,为什么与小顾出现在此?既然回京,为什么鬼鬼祟祟躲在穆府?
然后,我的脑袋里忽然蹦出三个字来,昱辰朔。
我大步朝里走,步入后院,果然瞧见一身素服的昱辰朔。
我走近了,才看见几个大汉押着一个男子。那男子虽然受制于人,却周身散发着一种独特的气质,眉清目秀,倒与昱辰朔有几分相似。
昱辰朔瞧见我显然也有些吃惊,却一句话也不问。只静静瞧着眼前的男子,微微启唇:“皇兄。”
我仿佛被雷劈中了一般,惊地撑大了双眼,死死盯着眼前的男子。
听见昱辰朔说:“听说你一直在找朕,下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朕今日特地来见你,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那男子微昂着头,轻蔑一笑,连这笑容都与昱辰朔如出一辙:“老四,本太子既落入你手中,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皇兄,天高海阔,任你逍遥,你这是何苦?”
“本太子为的是重振朝纲、匡扶社稷。”
什么龌龊的事情套上社稷二字总是变得冠冕堂皇。
“你是什么太子,”昱辰朔笑得平静,拉着我的手,轻轻抚住我的肚子,我只觉周身寒气四窜,忍不住要往后退,避开他的触碰。他似察觉我的躲避,却依旧不动声色,扬眉继续道,“这里面的才是太子。”
“我的太子之位是父皇亲封,你以为夺了江山就算赢了,名不正言不顺,总有一日还是得还回来的。”他的这种偏执让我不由想起穆婧离。
他们是一类人,看不透运数,看不穿宿命。总觉得别人抢了他们的东西,却不知那些东西从来不属于他们。
”贼心不死,”昱辰朔的声音里已经满身龇裂寒意,“只可惜,你没有这个机会了。”
“你要杀我?”他显然有些吓到了,人都是怕死的,嘴上再逞强,事到临头难免恐惧。
“用不着朕动手。”昱辰朔回得云淡风轻,用不着他动手,他已经平静而彻底的宣告了这个人的死罪。这种冷漠决然连我都不免心凉。
这是他的亲哥哥……
昱辰朔,为什么对着谁你都可以这样冷血凉薄。
我忽地想起许久许久以前,我问他可会护着我?
我独笑了,这是一个多么愚蠢的问题。
他不会护着我,他不会护着任何人。
站在这个位置,他只会一步步为自己谋算。
他凉薄至此,我早该知道答案。
我强忍住眼眶模糊与湿润,大步要向外走,他想伸手抓住我,却被我甩开了。
这个时候,我不知道该如何向他诉说,我这满腹的哀痛与委屈。
脑袋乱糟糟的,一双脚不听使唤,不知不觉已经走出穆府大门,眼前一片开阔,四通八达的街巷在我面前铺陈畅通,我却一时不知该何去何从,只想快点离开这是非之地。
被人狠狠揽住了,竟是他追了上来。
他的话在我耳边回荡,带着淡淡唇气的温热,他说:“不要动,呆在朕身边。”
我越是挣扎,他越是用力:“你可以骗朕,算计朕,朕只要你呆在朕身边。”他紧紧将我抱在怀中,贴在他胸膛上,我思绪混乱,隐隐听见他语气里带着恳切的哭腔,“朕求你,不要讨厌朕。”
可是无论他说什么,我只觉头疼欲裂,心痛难忍,根本由不得我思考,脑海里不停地有一个声音在叫嚣,姜念玥,你会失去一切,是你活该。
我几乎是哭喊着:“让我走,让我走。”
我知道我已经疯了,我不能再听他说下去,我不能等着他将放弃我的话说出口。我仿佛已经看到了他废姜氏杀父亲时的表情,和刚刚一模一样,平静冷漠,毫无迟疑犹豫。
他曾经说过, 大业面前,骨肉亲情是很渺小的。不将姜氏连根拔除他不会罢休。他羽翼已丰,绝不会允许再度被相权外戚牵制,亦不会允许皇家天威再受一分蒙损。他要做真正的帝王,做这九重天阙的主人,做这帝业苍生唯一的主宰。那么我呢?我和孩子呢?
我曾经以为我对他而言我会是不同的,可是这数月来,他对姜氏的狠绝,他永不罢休的偏执都在告诉我,是我自作多情,自以为是。
他从未给过我这样的承诺,也没有开口说过会保我一生的荣耀与头衔。我不该自以为是,认为自己对他而言是不同的。
他从来没有说过我是不同的,没有说过会护我到最后。
我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对你而言,我是微不足道的,可是昱辰朔,你告诉我,为什么你要给我一个假象,这到底是一个考验还是一个笑话?”
“这是你的想象。”
“不,这是我的直觉,我相信我的直觉,我相信我的判断,我告诉你,我不会任你摆布。你以为你真的摆脱了姜氏,皇上别忘了,我也姓姜,我也是姜氏的人。”
他满眼激怒,却还在对我说着温柔噬骨的话:“在朕眼里,你什么也不是,就只是朕的女人。”
明知他在骗我,我到底是动容了。
这个人,他心里有我。
他心里有我,和他要灭姜氏,这一点也不冲突。
我总算慢慢平静下来,也一下子下定了决心,我抹去脸上的泪水,从容不迫道:“天子不处全,不处极,不处盈。全则必缺,极则必反,盈则必亏。”
我已经做出了选择,他做得太过霸道绝情,我不能任由他毁了姜氏。
他松开了我,那样绝望受伤的神情,“为什么?”
我忽然想起许多年前,他问我,为什么不选他。
眼眶再次淋湿了,我强忍着心痛:“不为别的,就因为我是他的女儿。”无论他们曾经如何待我,如今站在他对立面的,都是我的至亲。
姑母曾不止一次地提醒我,二十年来,她不曾疼爱过我,父亲不曾重视过我,姜氏不曾给过我一分一毫。但无论如何,我是姜氏子孙,我必须护佑姜氏门庭周全。这是我出生在姜氏无法逃避的天命。
他紧紧瞧着我,眼神渐渐由深转淡,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可是这种眼神让我明白,我已经失去他了。
许久,听见他喊:“谢肃之,送皇后回宫。”
他默然转身,就那样平静地走开了。
噙在眼中多时的热泪,终于奔涌而出,一发不可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