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他并没有来。
萧蕙心说,我的荣辱兴衰全在他,而他待我非虚。在一番话,曾经在那短暂的一瞬间安慰了我。可是,一夜的等待,一夜的无望,我却再次彷徨,我此刻才意识到,经过了这么多的甘苦与共,可是我其实对我们之间的感情并没有信心。
本来我与昱辰朔联手对付姜氏,是出于对族人忽视我的报复,可到了这个地步,又担心起来。
这份矛盾纠结不断折磨着我,短短几日,我已经廋下去一大圈。
锦时与良辰急得不行,我正怀着孩子,正是需要营养的时候,她们只能每**着我喝各式各样的补品,可是,这些补品吃下去却全然不知去处,并未为我带来一丝一毫体重上的增加。
其实昱辰朔经常会来昭阳宫,只是仅仅在院中那株海棠树下站一会儿,锦时出去请他他都不肯进来。他不进来,我也赌气不肯出去。
我们就这样错过了一次次见面的机会,连萧蕙心都气的不肯再来劝我了。
但是,每次当我在屋子里瞧见他站在海棠树下,我就会慢慢安心下来,心情舒畅,胃口也好起来。
由初夏转入深秋,院中那株海棠已渐渐凋零,繁华落尽。但是在窗边等着他在海棠树下出现依旧是我每天最紧要的事,好几次我想冲出去挽留他,只是一直没有勇气。
夫人的家书送进昭阳宫时,我正在窗边等着他。她信中寥寥数语,只是盼我前去一叙。
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时候大家都来找我,穆婧离如此,夫人亦如此。
她每一次见我必定也心中不快,可即使如此,她仍坚持约我相见。我怎么可以让她失望?
我随即带着锦时备轿出宫。
犹记得上次我回门时,那样锣鼓喧天、热闹煊赫的景象,如今已尽现冷落。巨大的朱漆大门,赤金府门牌匾在这寂寥深秋总是透着古老诡秘的苍凉之感。
荣耀百年的门阀世家,曾经也经历过低谷落败,并不会影响其表面的风光,行人偶尔走过,依旧艳羡着里面的贵重风流,谈起京都第一名门望族,姜氏依旧当仁不让。
这里有着世人艳羡、为之追逐毕生的一切,权势,财富,名望。水深水浅,总是只有自己知道。
管家独自站在大门前迎我,领我去见夫人。
进屋首先瞧见站在床前的父亲,他又老了许多,往日隽逸抖擞的清俊明朗荡然无存。在我眼前的只是一个清瘦苍老的老人,两鬓斑白丛生,告示着他的失意落魄。曾经叱咤朝堂、傲然无物、睨视天下的那个至高者,他也会老,他也只是一个平凡人。
数月来他与昱辰朔殊死较量,我努力不去听不去想,可是,我全然明白他现在的处境。
风云万变,他的强硬并没有带来多少效果。
机会往往只有一次,转瞬即逝,那一次,父亲放弃了。现在机会到了昱辰朔手中,他未必肯放弃。
正是这些,让我总在忍不住想冲出屋子与他并肩站在海棠树下时,犹豫不决,最终止住了步伐。
那一刻,在我骨子里流淌十八年的血液,推动我做出本能的抉择。
夫人躺在床榻上,脸上惨白,显然已经奄奄一息。平日里那样强势尊贵的一个人,原来生病垂死时与低贱的下人并没有什么两样。
看见她,我又忍不住想起我那可怜的娘亲,她独自一人,默默死去时的凄凉模样。
一腔心酸顷刻化作憎恨。
她抬头瞧见了我,仿佛有许多话要说,却又仿佛释然无介不愿再多说。
“文徵,”她轻轻唤父亲的名字,话未出口,却狂咳不止。
父亲连忙抓住她的手,急着安慰:“颂凝,我在。”我第一次见到父亲这副模样,这种担忧心痛的样子,只有对着真正在乎的人才会有。
我今日才真正明白,天下人口中右相与其夫人的鹣鲽情深。可是,我不会忘记,这份深情背后,有着我娘亲的性命和我凄苦的童年作为代价与陪葬。
父亲紧握着她的手,贴在脸边,声音已经喑哑,略带哽咽:“颂凝,这一生,是我对不住你。”
走到这分田地,他还说对不起她。他负了娘亲,他何时对我与娘亲说过一句对不起?
一个自私冷漠,一个刻薄狠毒,姜文徴,高颂凝,你们少在这里恶心人。
她抬眸瞧了我一眼,气若游丝,淡淡道:“文徴,如果我们都能学会淡然与宽恕,就不会一生纠结在小戚的错误中,无法释怀。小戚说得对,一步错,就只能步步都错下去。”
从她口中听到娘亲的名字,我的眼眶瞬间就红了。
在衡阳时叔父曾经告诉了我我的身世,我的娘亲本是夫人的贴身丫鬟,陪嫁来到相府,在夫人怀孕时引诱父亲不成,设局与父亲发生了关系,却导致夫人失去了她的第三个孩子。
我曾因这个事实惊讶不已,可是一想起我与娘亲受过的苦,总是不能轻易释怀。
无论我娘亲做错了什么,她只是为了活下去,为了活得更好。
而我,我又做错了什么,要为她的错误付出那样惨重的代价?
我冷眼瞧着眼前两个人,夫人微张了口,像是要说什么,却终是缓缓闭上了双眼。
曾经在我心中那样强大的人,竟在我面前撒手人寰。而她最后要说的话,虽然没有说出口,可是那微张的唇形,分明是在唤我的名字,那个跟随了我整个童年、我已经几乎要忘却的名字“阿奴”。
我站在原地竟一时间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应对。
父亲将头埋进她身前,我只能看见他佝偻的背和微颤的双肩。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听见他说:“天色不早了,娘娘请回吧。”将我一腔安慰的话生生堵了回去。
我随管家走出房间,站在房门外,忽然想起当年我的娘亲卧病在床 ,生死一线时,我为求夫人请大夫来给娘亲看病,曾在这里磕破了头。
我实在不明白,她今日叫我来的目的,就为了让我看着她死在我面前。
管家红着眼眶,说道:“奴才有一句话不知道当说不当说。”我沉默,等着他的下文,“夫人说,少爷与大小姐皆不在,总得有给孩子在身边,送她最后一程。人已经走了,奴才斗胆,请娘娘,勿再记恨。”
我还能说什么,人已经走了,我再记恨又有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