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沉寂,我的泪水早已经干了,只是一颗心渐渐呕出各种酸楚苦味来。宽敞平坦的京畿街道,我走得格外小心翼翼,每一步,都似万劫不复。
“娘娘。”身后的人终于发出微茫的一声低叹,将我从千里万里之外拖回现实。
天不知何时暗下来的,他沉默的脸染着夜色如水的凉意,那双眼睛一如既往的黑沉深邃,似有千百种情绪交织,隐忍不发。
还是三个月前在战地告别时的谢肃之。可是我与昱辰朔却再回不去齐阳北漠时的潇洒愉悦,一腔喜乐尽情抒发。回得这里,不得不背负起许许多多其实与我们并不相干的人或事。
他微抬了脸颊,灯火阑珊,他脸上隐有不忍,各种情绪悉数了然。原来这样的朦胧灯火处,反而将别人的神色一览无余,不知我的脸此刻在别人眼中是否面如死灰。
恍惚间听见他说:“朝中太子旧党谋逆之臣比比皆是,太子然不可留。外戚横行,氏族瓜分,若一日不收复君权巩固皇威,难言不会再起文夕之乱。娘娘深明大义,必定能体谅皇上的难处。”
条条款款皆是四伏的危机,楚歌高奏,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地替我分析朝中各势,告诉我不是昱辰朔非杀太子不可,亦不是针对姜氏,他是身不由己,为了巩固朝纲,帝业永固。
然而,这些话又何须他来告诉我。且不说穆氏等太子旧党死灰复燃,犯下大逆不道的死罪,单凭太子几次三番要置昱辰朔于死地,换作是我,我也必不会手软。
氏族猖獗,是宁越百年难解的积患。自开国以来,姜谢穆萧陈五大氏族压制皇室,凌驾于皇权之上,一直为皇室所忌,昱姓一族不知耗费多少苦心,才有了如今的局面,怎能半途而废?
“娘娘心中如有明镜,是臣僭越了。”他还是一如从前,一眼就看穿我的心事。
我心中跟明镜似的,可是我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叫昱辰朔难堪?
其实我很清楚我如此强硬倔强的理由,无论他如何一次次证明,在他眼中我与姜氏并无瓜葛,可是我不得不承认,我是因为姓姜才进的这里。我时常怀疑,没了这个身份姓氏,我还能够站在他身边吗?
我害怕,怕他这样绝情对待姜氏,对待我也不会有什么不同。怕自己在他眼里从来没有重量,轻如尘埃,一拂既逝。怕自己再没有机会理直气壮站在他身边。
自从那次在穆府不欢而散后,一连几日,他再没有来过昭阳宫。
当然心里是巴不得他不来的,这个时候,我们见面说什么呢?可是不想他来,我为什么要在海棠树下等他?他不来,我为什么又暗暗生气?
我恨这种矛盾,这样会显得我很软弱。
听见良辰与锦时在殿外低语,“含樟殿的那位昨日夜里去了。”
我翻了个身,安心睡我的。人总是要死的,她苦心孤诣、费尽心机,这个结果未尝不是解脱。
穆氏谋反的罪证已经落实,难逃满门抄斩的命运。
穆婧离饮鸩自裁,算是让这场维持了两个月有余的腥风血雨落下帷幕。
入宫这么多时日,我无时无刻不在提防着她。如今她倒台了,我终于可以松一口气,却莫名觉得突然之间整个人都空了一般。
沉寂许久的后宫终于迎来一件喜事。
谢盼之的孩子出生,我遣锦时送去赤金长命锁作为贺礼,她却送来书笺将我一番痛骂。
“姜念玥,你就这么忙?不管怎么说孩子得喊你一声母后,你却躲着不肯见他。有什么怨念你冲着我,不要敷衍孩子。”
她自齐阳回宫后一直静心呆在晟和宫,我几乎都要忘了她曾是怎样霸道直爽,得理不饶人的性子。
赶去晟和宫时,萧蕙心与叶漪华也在。
皇子乖巧伶俐,我们皆爱不释手,争着要抱他。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用膳的时间,她们皆是有话要说,我干脆遂了她们的意留下与她们一起用膳。
昱辰朔已经好几日不曾来昭阳宫,她们必定明白我与他之间种种矛盾。
“酒当痛饮诗当作,半为人事半消磨。”她吟诵诗句,让我不免想起这首《屈子谁说》的前几句。
楚天烟雨洞庭客,文章千古离骚多。
长恨世人多浅薄,错勘贤愚空奈何?
万里长江东流水,留待后人辨清浊。
小人掩掩又戚戚,君子坦荡多磊落。
怎奈乌云遮蔽日,丹心赤诚反相逐。
不知她是在感慨氏族的衰落,还是感叹忠臣不受重用。朝堂的一番变故,五大氏族纷纷倒台,谢肃之领命镇守齐阳,这次是真正去到那偏远苦寒之地。
“秦人不死,验苻生之厚诬;蜀老犹存,知葛亮之多枉。”
谢盼之哄完孩子从内殿出来,听见她的话,只浅浅一笑:“我如今有孩子就足够了,其他的我都不管。”她如今是真的修得一副平心静气、诸事不理的性子了。
“兰闺深寂寞,无计度芳春。料得高吟者,应怜长叹人。”叶漪华自嘲一笑,瞧得出来,她并不能释怀。
我启了唇,却不知该说什么。叶漪华请旨罢去妃位,前往行宫潜心研究古籍诗赋的消息传来遍六宫,她不日就将动身。一旦踏入行宫,终其一生,她都将在无比的孤寂中度过,再无反悔的机会。
因为萧蕙心,我与她不知不觉中建立起深厚的感情。可是事到临头,却不知该如何劝慰。
她已知我的心意,斟酒饮尽,当是谢过我的关心:“劝诫的话就不要说了,连贵妃都不会来劝我,皇后更不必为我担心。”
萧蕙心一言不发,终究是失落的。她们自幼一起长大,情同姐妹,可也正是情谊深重,才会知晓她一旦下定决心就不会轻易更改,更愿全心成全。
这份姐妹之情,我与谢盼之却不会明白,还是会忍不住一再相劝。她也不顾忌了,索性道出心声:“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安得与君相诀绝,免教辛苦作相思。我不愿十载春啼变莺舌,三嫌老丑换娥眉。”
一番话未免说得太过直白,拆穿殿内四个人的心事。
“是个女人就会想霸占丈夫,是人就有私心。我只是通过那件事明白了,皇上看似温柔多情,实则冷漠非常,凉薄无比。最是无情帝王家。”
"高处不胜寒。"我却忍不住为他争辩,外戚坐大,喧宾夺主,是自古以来历代帝王最忌讳的事。
她全然不会因为我的开脱辩护而改变心意:"闻之皆为戒,何来卫子夫?”
《外戚世家》中有记,武帝时,卫子夫立为皇后,后弟卫青字仲卿,以大将军封为长平侯。四子,长子伉为侯世子,侯世子常侍中,贵幸。其三弟皆封为侯,各千三百户,一曰阴安侯,二曰发干侯,三曰宜春侯,贵震天下。天下歌之曰:“生男无喜,生女无怒,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
她一腔激愤,此刻悉数发泄:"自古以来,后妃的命运本就与外戚的权势息息相关。楚国史书,“楚之霸,樊姬之力也。”皇上惧怕外戚势力步步警戒,无可厚非。但他不顾骨肉血亲,凉薄无情。”
这样大胆的话,任她倾吐,无人阻拦。是因我们四人皆明白,她说的都是事实。
在姐姐的事上,他明明有千百种方法可以选择,可他偏偏选了最狠最绝的。
“他是皇上,每日面对的是权臣朝官,后妃宫人,周旋在男人与女人之间,他那些两面三刀的手段却不是到哪里都管用。”
所以她选择远离后宫,甘心与古籍孤灯为伴。
爱情对一个女人来说其实是一个很卑微的要求,也是,一个天经地义的要求。
哪怕得不到,也不要虚情假意的诓骗自欺。
她不再说话,只一味喝闷酒。萧蕙心依旧沉默,只是,那双漆黑如墨的眸子里装着的,尽是凄寒。瞧见她轻轻抬手抚住手腕,我知道,她也曾一番痴心对他,可是,那只鸾凤双栖就是她痴心错付的证据。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说什么都是不对的。
“我如今有孩子就足够了。”谢盼之喃喃自语,还是这句话,却难掩眉间萧瑟。到底是曾期盼过,不能轻易放下。
心微动,奈何情已远,物也非,人也非,事事非,往日不可重。
一盏烛火扑闪了一下,就熄灭了。其实只是小小的一簇微光,偌大的宫殿却好像忽然之间昏暗下来,我们四人静默相对,一面怜惜自己,一面同情他人。
叶漪华举杯相邀,似乎忽然之间释怀了:“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
因她的这句话,萧蕙心与谢盼之皆展露笑颜,举杯共饮。
她们都深知,不必为逝去的东西惋惜。往后的日子,自有自己成全。是谁曾经说过,女人一旦放下感情,就会强大得让人觉得可怕。
我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最可怕的是,我深知,自己没有这种强大。一群人,只有我陷在这感情的漩涡的走不出来,只有我一人放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