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父为国捐躯,对姜氏是极大打击。对父亲更是。
姜氏素崇文,族中武将甚少,叔父这一走,昱辰朔顺势接掌了他的军将旧部,恰似削去姜氏大半军权。父亲更是一时失去最强大后盾,自此偌大的宗室家业只得靠他一人支撑。
山雨欲来风满楼,谁都能瞧出这朝中形势已经风云万变。
所幸昱辰朔刚回京就将全部精力投到严查穆氏一事中,暂时无人关注姜氏突如其来的骤变。因为穆氏一案震动京畿,且不说氏族宗亲提心吊胆,连京都平民也个个人心惶惶。
穆氏全族不管怎么说都是四大氏族之一,如今遭遇彻查,牵连甚广。几乎被查抄宗庙,诛连九族。党羽四散,瞬间落败。
这其中的关联玄机我并不是非常了解,但必与扎顿降书所述有关。政治上的事不在我的能力范围,我也没有兴趣。
我将允心接回昭阳宫,一刻不歇地照顾她陪伴她,哄她开心,陪她玩耍。她的精力实在旺盛,我每日都必是精疲力竭。
有几次昱辰朔到我宫中来,我根本无暇理会,他吃起醋,就在女儿面前撒起娇来:“心儿你瞧瞧,有了你,你母后都不要父皇了。”
可论起宠爱女儿,他自己却是首当其冲,每日再忙也必会亲自抱着她哄她入睡,对她爱不释手。
穆婧离最终还是通过重重阻碍将口信传至我耳边,她要见我。
八月初一父亲夺宫那日就将她禁于含樟殿 ,昱辰朔回宫后亦下旨废去她的妃位,终身不得出含樟殿。六宫妃嫔其实并不清楚她这番大起大落的缘由,只道她受其亲族的牵连,再无翻身之日。
我感慨万千,不论穆氏谋反的大逆不道之罪她是否提前知晓,她想替自己的亲族求情却是万无可能。
谋反,我一心以为康宁十七年八月初一,是父亲兴兵作乱,却没想到冒天下之大不讳的是一直以来低调无为的穆氏。
那在人前素来无能怯懦,万事逆来顺受、唯唯诺诺的穆太尉,原来包藏祸心。而一向有勇无谋、鲁莽好斗、徒有其表的宁远将军带兵入宫那日的嚣张嘴脸至今人仍叫整个后宫义愤填膺。
穆氏一夜落败,这场荒唐的宫变密谋却没有完全过去。最让我放心不下的是扎顿降书上寥寥数语描述的“旧太子”三字。
任是谁也不会想到这次穆氏谋反背后还会牵扯出二十年前的权利分布,牵扯出那早已为世人忘却的前朝太子。
当年先皇驾崩,父亲与姑妈把握先机、合力发动宫变,一举掌控前朝后宫。顷刻之间,风云变换,宜妃殉节,陈氏被灭。五大家族势力陡然巨变,而那福薄命浅的前朝太子,一朝之间惨遭废黜,消失无影。世人皆以为他已受姜氏所害,魂归九天。可是,没有想到的是,时隔多年,他又忽然之间冒了出来,还莫名其妙地牵扯出这么一场阴谋。
更没有想到的是,这么多年来,穆氏与他一直暗中勾结,侍机而动,等待着重整旗鼓,政权更替,颠覆朝纲。
那时穆太尉借机联合父亲策动大臣奏请昱辰朔亲征离京。一面在外与敌寇勾结,一面又等着父亲带兵入宫,他们就可以以勤王之名带领十万精兵直踏皇城,届时拥立太子重登帝位。甚至更久之前,如果说渝州的暗杀是谢盼之一手策划,目的只在我,那么长久以来叫我们百思不得其解的叔赫侯府的刺客,一刀一剑均是对昱辰朔狠下杀手,一定和他们脱不了关系,他们一步步要置当今天子于死地。只可惜,从一开始他们就计划错了,昱辰朔命不该绝,我父亲亦根本没有逼宫的打算,而是早以预知他们的诡计,甚至姜谢二族打破百年来的僵局,互相联合、通力合作,来了一个请君入瓮,一举将他们抓获。
我那一向心狠手辣的父亲,那日他带兵入宫,并不是为了逼宫夺位,而是歼灭逆贼。
他贪恋权位,他觊觎帝王的宝座,但他有自己的方式。
是我们误解了他。
生活总是在一次又一次的教训中逼迫我们承认我们的幼稚与天真,浅薄与表面,自作聪明,自以为是,承认我们其实一无所知。
这让我总不免回想,这么多年来,我是不是也曾在其他的事上冤枉了他。
我与锦时二人前往含樟殿,因为穆婧离一贯的城府心机,锦时极不放心,悄悄吩咐侍卫寸步不离守在含樟殿外,生怕穆婧离心存歹念,会伤害到我。
我却不怕,入宫以来,我已经怕够了她,现在
她的好日子到头了,我为什么还要怕她?
含樟殿内四处挂着白幡,满殿的宫人逃得逃,跑得跑,连她的贴身宫女南风都生怕牵连自己,早已躲避不及,整个宫殿只剩下她一人。白幔卷卷,像是丧祭深沉。她也真是大胆,正是风口浪尖的时候,她反倒一改往日的内敛隐忍,这样肆无忌惮的放肆起来。宫中并无丧事,不得高挂白幡,她却以此作为无声的反抗。
只可惜,这种时候,纵使平日那些没事找事四处查禁的嬷嬷们也不敢往这里走动,她的一番强硬决然皆是白费。
她依旧穿着得体,一身黛色广袖雍容华贵。只可惜,衣着再光鲜,妆粉再景致,难掩眸光黯然。
记得我离宫时她还是那样意气风发,如今再见,竟怎么要无法将眼前这人与那时的记忆相衔接。她从前叫我每次见了都害怕的眼睛里,再也没有了以往的幽深无边,只是那每时每刻深藏其中的狠辣刻毒更加暴露无遗,像是要将我生吞活刮一般。
可以看得出来,她私底下一定为族人吃尽了苦头,所有对我越发恨之入骨。
我常常在想,如果今日换作是我,满族亲眷难逃刑罚,我是否也会搏命力争,四处周旋。甚至不惜向仇敌显露自己的狼狈。
我太了解她,她并非要向我低头,只是不甘就这样独自忍受屈辱,她想找一个人陪葬,第一个想到的便会是我。
她想让我陪着她一起痛苦恶心。
我来这里,并不是因为我不知晓她这份拉人垫背的心思,而是因为我知道这个时候她会坦白曾经对姐姐所作的一切。这是她打击折磨我最好的机会,她不会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