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肃之总算醒转过来,他伤得太重,从鬼门关闯过一遭,也许经历九死一生,生死关头,他整个人越发深沉起来。
我们开始忙着打理行装,准备班师回朝的事宜。他却急着上疏请求奏镇守齐阳。
煞是谢盼之多番苦劝也难改其一心为国为民之决心。
谢盼之的肚子已经微隆,为照顾孕妇,行军的队伍异常缓慢,浩浩荡荡走了月余。
越是接近京都,越是勾起我满心担忧,全然没有归家的欢欣与雀跃。唯一值得安慰的是,我终于可以见到夜夜思念、时时牵挂的女儿。
自八月初一我弃下她离宫,到现在已经足足八个月有余。
记得我离开时正是丹桂飘香的时候,可如今一路上所见的景致已经全然翻转。繁花簇拥,锦绣万里,提醒着我,我已经错过了女儿蹒跚学步,咿呀学语。
京畿风平浪静,数月来不曾传出任何消息。帝后都远在千里之外,这本是父亲最好的机会。当日他引领百官劝帝亲征,以及后来带兵闯宫、铁腕震骇整个宫廷,他为的不就是这样的机会吗?一切顺其自然尽按他的意愿发展,他却忽然罢手。
其实早在齐阳时我已知父亲改变主意,否则我与昱辰朔也不会有活着走进京畿的机会。
我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让父亲放弃了他一生的夙愿、半世的追求,放弃了他苦心孤诣等候了数十载的时机,放弃了唾手可得的锦绣江山宏图霸业。只是我再回来时,京中已悄然发生诸多变化。
姑母幽居深宫,夫人缠绵病榻,哥哥自那日我离宫后也愤然离京,至今不知去向。
在这种情况下,姜谢两族竟可和平共处、相安无事。反而将矛头箭弩一致对向了穆氏一族。
穆氏全族被父亲所控,人心惶惶。穆妃父亲及叔父宁远将军更是锒铛入狱,任是穆婧离四处斡旋也难敌姜谢联手。
穆氏即将走上陈氏一族的命运,却无人知晓其中缘由,只道相争相抗的百年宿敌姜氏与谢氏突然同仇敌忾,共同致穆氏与于死地。
我与昱辰朔执手步入宫门,难抵顷刻间侵袭周身的森寒惧意。
这座宫殿又熬过了一个让人难以想象的残酷冬日。而我,我回到这里,不知又要在多少明枪暗箭、阴谋诡计中熬下去?
入了宫,在长乐宫外足足等了半个时辰,姑母都不肯宣召相见,只有云袖姑姑一遍又一遍地相劝,打发我们离开。
父亲与左相在景阳宫等候多时,昱辰朔一拖再拖,却到底不得不赶去相见。
我独自一人,浑然有一种无处可去的感觉。想到女儿,连衣装也不曾换下,就往蒹葭宫去。
浅歌早等在太液池畔,不消说定是萧蕙心知晓我回来,遣她前来载我入碧落湖。
穿池筑岩,假山庭院,穷极雕饰,亭台阁宇,园榭廊庑,灯火璀璨,高楼耸立,豪华异常。
殿中的女子俊眉修眼,顾盼神飞,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编贝,文彩精华,灵秀天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美丽中又带三分英气,三分傲然,贵气逼人。
我想起许久许久以前,我第一次来到这里时的情景。那时她故意让怜儿载我来此,对我诸多警告劝诫。我万万没有想到,在那以后长久的岁月里,亦是她给予了我那么多的帮助与支持。
她微笑抬眸,算是欢迎我的回归。而我的目光、我的心全被她怀中的小人儿吸引。
萧蕙心曲着手臂,轻摇臂弯,轻轻拍着孩子。无比娴熟的动作,我知道在我离开这段时间,无数个日日夜夜,她都是这样抱着她,在她哭闹、不安时给予她无限的温柔。
走近了些才看清心儿的眉目。雪团一样的小人儿已经可以穿上我亲手缝制的衣裳。粉嫩的小脸圆嘟嘟,安安静静的睡在萧蕙心怀中。
我的心一下子软得像棉花糖一样。
萧蕙心笑得温柔:“愣着做什么?快来抱抱她呀。”
我小心翼翼不敢伸手,从来没有这样苦恼过。
我的孩子,我想伸手抱她,可又怕摔着她。我才生下她就连夜离开了京城,到现在都没有抱过她一下,甚至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姿势。
萧蕙心轻轻将孩子递进我怀中,我心中又欣喜又担忧。喜的是我不知多期待这一刻,忧的是自己的笨拙与陌生或会惊扰她香甜的美梦。
我学着萧蕙心的样子,轻拍她娇小的身体,瞧着她连眼睛也不敢眨一下,深怕错过了每一秒的呼吸。
萧蕙心轻声细语笑道:“你别瞧她现在这副安静可人的样子,哭闹起来怎么哄都不行。又倔又凶,连锦时都拿她没办法。”
我忍不住轻笑,瞧着她越发的欢喜。伸了手牵住她的小手,很轻很轻的动作,怕她不喜欢。她却蜷着手掌握住了我的食指,不大的力气。我的心一下子掉进柔软的云层,牵动一种并不真实的触动。
我的眼泪瞬间落了下来,我真真切切感受到我是一个母亲。
心儿醒转过来,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扑闪扑闪瞧着我,却忽然“哇”一声啼哭起来,我顿时吓得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状况。
萧蕙心阻着要上前帮忙的锦时,下定决心要我自己面对。我没有办法,只得自己双手怀抱心儿,让她感受我的怀抱,轻声哄着她:“心儿不哭,心儿乖,娘亲在。”
神奇的是心儿竟慢慢止住了哭闹,像是听懂了我的话一般。
我吻着她粉嘟嘟的小脸,萧蕙心心满意足地瞧着我们,她将一切照顾得如此妥帖,此刻更为我与孩子的亲昵费心。
她已经嘱咐乳母抱着她下去喂食。我离开京城太久了,此刻根本喂不了她。
乳母和锦时皆下去照顾孩子,偌大的宫殿只剩下我们。
我看着她,想说一声“谢谢”,可她为我做的,又岂是一句“谢谢”能够表达。
她悠悠喝着茶,眼底没有一丝波澜:“不用那样看着我,当日我出蒹葭宫是为了和你一较高下,你却丢下孩子一走了之,这些时日,若是没有她,我还不得无聊死。”
明明心里五味杂陈,听她这么说,又忍不住想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