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顾因守城有功,连晋三品,成为一军统领。他却仍日日亲自安排我的食膳,每日必来请安慰问。就算是别有用心,连我也不免感动于他的坚持与耐心。
姐姐曾经说过,但凡坚持不懈、持之以恒的人,总会等到他要的机会。
而我愿意给他这个机会。
我得知云涣请奏离营的消息时,他已经收拾好行装,不容商榷。
我早知道他总会再次离开,却没想到他是那样急切,萧肃之的伤还未痊愈,昱辰朔犒赏的旨意还未下达,他便抢着上请离去。
他已决心退出我的世界,此生护我助我、绝无反悔的话已如昨日旧梦。
我去为他送行,在壶口关外的十里斜坡。
辽阔空旷的小沙坡上,我们并肩而立,彼此无言。
我想起许许多多的往事。想起初次见他那日,他掀开车帘,快步走过来,为我检视处理被马踩伤的手臂,满脸的愧疚与怜惜。想起我与姐姐在森邙山中迷路,他找到掉进猎人陷阱的我们,对着我破口大骂,却掩不住的焦急关切。想起清冷的月夜他与姐姐在海棠树下吟诗谈文,偶尔回眸间瞧向坐在石阶的我,温柔的浅笑如夜色化开。想起姐姐入宫那日,他站在人群中看着姐姐步上宫轿,满目凄凉深沉,说,此生不复相见。想起我第一次怯怯唤他师兄,他倨傲昂头站在师傅房门前心不甘情不愿却无比坚决的许下诺言,此生护你助你,绝无反悔。
每一处记忆都携带着浓烈厚重的潮湿感,让人为之目泫。
我知道,往日种种,不是我们说忘记就能忘记的,我赐予了他太多的凄凉与痛苦,他不会轻易原谅。
“阿奴”,他忽地开口,这一声称谓已许久没有人再叫过,如今再次听到,竟似前世般飘渺遥远,暗尘纷纷,瞬间湿润了我的双眸。
他望着远方连绵的山脉,神情迷离,仿佛思绪已经游离飘荡于百里之外,喃喃低吟:“我常常在想,如果那时我带着你一起离开了京城,是不是我们二人的结局便会大有不同。”
我还记得他曾经说过:“阿奴,我真的很后悔。”那语气中的不甘与遗憾,我到此刻依旧记忆犹新。
我侧身看着他,这么多年他印在我脑海中的容颜一点点清晰起来,我这才发现,其实他变了许多,成熟了许多。
我们都已经不再是原来的我们,我已不再是原来的我了。
我张了口,却不知该如何说起。
他的眼睛有些红,紧紧凝视着我。然后,他伸手揽住了我。
是很轻很轻的动作,我几乎感觉不到他的碰触,他臂弯的力度,他手掌的温度。
微不可闻的声音冲入我耳中。
他已松开我,翻身上马,绝蹄而去。
我站在斜坡上,眼前模糊一片,似什么也看不分明,唯有耳边越来越飘渺遥远的嗒嗒马蹄和那句,“再见,阿奴。”
再见!
我的眼泪瞬间滚落下来。
我心里知道,这一次是真的永别了。从今以后,四海列国,千年万载,我们,再也不会相见。
师父临终前的话历历在耳:“阿奴,你心比天高、命不在此,为师只希望你学得体谅,莫要将所有对那好的人都辜负了。”
我姜念玥此生并未辜负任何人,都是他们负我,都是命运负我,可是我不得不承认,我亏欠云涣的实在太多了。
独自回城,遍寻昱辰朔,终于在城楼上找到了他。
狂风吹得他的风衣披肩一皱一皱,满城欢庆的氛围里,他的背影却显得有些落寞。我不知他是为即将回朝面对重重危机而忧愁,还是为扎顿降书中那天大的秘密而焦虑。
一颗心揪揪痛起来,再萧索的大漠荒原,再肆虐的狂风,还有即刻就要席卷而来的夜幕,都难敌他单薄的背影,让人徒然间涌生一种想哭的冲动。
无论在哪里,他都有着难逃的责任,宿命为他安排着重重又重重的艰险与考验。一桩接一桩,反反复复,永无尽头。生在帝王之家,就注定了他一生难得安宁。
徐步走近他,莫名缓慢的步伐,然而每一步都有着一种缓缓走进宿命与归宿之中的坚定。
他依旧目视远方,并没有朝我看过来,但我知道他已经知晓我的接近,因为自他周身的凛冽淡漠中渐渐散发出温暖和煦的气息。
在他身侧站定,握住他的手。他指尖冰凉,却一下子让我心底尤生真实与安全的感觉。
再多的艰难险阻,再大的危机四伏,只要在他身边,只要他还在,我就没有什么可怕的。
他敛了深沉的眼神,眼底尽是狡黠的笑意,开口就是挤兑我:“你敢再让他抱你一下试试。”
“我哪有?”云焕临行前的那个拥抱,我亦始料未及。然他一句话同时用着恳切与质问的语气,霸道得让明明坦坦荡荡的我顿时生出心虚气短之感。
“你是说朕瞎了狗眼。”他不依不饶捉弄我。
“你就是瞎了狗眼。”我堵着气,不肯由着他欺负,毫不留情地回击他。
“你大胆,”他沉沉的脸颊在夕阳下有着一种让人肃然的轮廓,他瞥了我一眼,眸中泛起嘲弄的笑意,他说"你现在的本事是越发大了,有本事你从这里跳下去。”
跳就跳!我嫣然一笑,转身,一提裙子,愤愤地往下跳。
闭着眼,耳边是风急骤的呼啸。身体急速下坠。忽地腰上一紧,是有人揽住了我。
我豁然睁眼,瞧见昱辰朔铁青的脸。
明明是他让我跳的,可我跳了,他又不要命地自己追下来。
轻盈落定,他一把推开我:“你不要命了?”
明知他是玩笑话,我也只是故意气他。但此时此刻却忽然间难受起来,攥着他的衣角,忍不住哭出声音:“不是皇上要臣妾跳下来吗?”
“朕叫你跳你就跳,你什么时候这么听话了?”他没好气地嚷着。
又因为他一句话破涕为笑,我一定是疯了,才会这样不由自己,反复无常,喜怒哀乐根本由不得自己。
靠着冰凉的城墙,凹凸不平的城砖有着一种很突兀的触感。我微微仰了头,沿着城墙往上,头顶之上,高耸的城墙直入云天。
这墙楼真高,刚刚是一时兴起,才没有顾那么多,如今回过神来,才觉得后背一阵寒意。
“现在知道怕了。朕不下来,你早就摔成肉泥了!”
可他还是跳下来了。
明知道他一定会追下来的,我从来没有这样自信过,也正是这份自信,让我能够从容以对,毫无怯意。
在这一刻我是如此的感激,感激命运给予了我从来没有奢望过的、任性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