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月的忍耐与牺牲,无尽的伤痛与苦难,代价惨痛,我们终于迎来了彻底的胜利。可还来不及欢欣雀跃,最先跨过护城河、进入齐阳城门的却是叔父的死讯。
按照昱辰朔的部署,叔父率领十万精兵浩浩荡荡离开齐阳,驻扎在城外百里,而后,他独自领了百名精兵奇袭信阳,大破敌军,却难妨暗箭偷袭,命丧信阳。
我从未想过身经百战、威猛无敌的叔父会就此一去不回。这是一个太难以消化和接受的消息,让人不由地怀疑其真实性,好像认定了这只是一个玩笑,需要经过反复推敲。而比之叔父遥不可及、恍若天音的死讯,更让人措手不及的是谢肃之。
伴随着全城欢庆,身受重伤、昏迷不醒的谢肃之已经被抬着送进城中,亟待抢救。
接连数月的战事,营中仅剩的一个军医也受了伤,在众多的伤兵中忙锝焦头烂额。
我只得硬着头皮上阵。
他受了极重的内伤,伤及肺腑,瘀血于内。而那胸口不偏不倚的一箭是致命伤,必须马上处理,否则性命不保。
“皇后娘娘,你快救他,快救他。”谢盼之在一旁哭个不停。往日里再怎样针锋相对、恶语相向,却在危难时刻诠释着什么是血脉相连的骨肉亲情。
我有些蒙,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一切都来的太快,太突然,叔父的死已经搅得我云里雾里,我没有办法马上作出判断。
她急得顾不得鬓发凌乱,泪痕婆娑:“医者仁心。”
我不由慨叹,瞧着面前的女子,她往日是何等骄傲跋扈、目无下尘的性子,如今连这种话都说出来了。
她怕我不救他。
可我怎么会不救他?
就凭着他是谢肃之,他对我的一片忠诚,他数次救我的性命,我也不会见死不救。可是,我是真的无能为力。
我深通药理,却都是纸上谈兵。平日里调理的都是些感冒伤风,偶尔包扎也只是皮外伤,从未处理过这么严重的伤口。
此刻他危在旦夕、命悬一线,我却好像全身的药理医术全然不知如何施展,我甚至不敢碰触那支扎在他胸前的断箭。
偌大的房间里,我们急得团团转。
“我来。”
有人掀了帐帘大步进来,微茫的光线中那样熟悉的身影。
云涣。两个字到了嘴边,似有千斤。
他从容行至榻前,我连忙起身为他让位。
一下子背了光,我瞧着他,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有与他相见。昭阳宫一别,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还会在我面前出现,我从未想过,这一天会是今天。
今夕何兮兮?是怎样的命运,让你再一次在我狼狈不堪时及时出现?
他并未多说一句,亦没有多看我一眼。曾经的那个云涣,那个总是第一时间搜寻我的身影的云涣,他此刻就在我眼前,我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么多年,我从始至终知道他对我的心意,可是我回避,我闪躲,我明知故问、装疯卖傻、谎话连篇,我一次又一次利用和伤害了他。
他冷静而迅速地查看检验,脸色沉沉,便可知谢肃之伤势之严重。连尽得师傅真传的他也露出难得一见的焦虑神色。他紧皱眉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拔出染满鲜血的断箭,肌肤撕裂,血一下子溅在他苍白的脸上。他平静如初,快速为他止血敷药。
“娘娘”,身后传来一声惊呼,是谢盼之已经晕了过去。
她受了太大的惊吓,不说她,毫无预兆的惊险与噩耗劈头盖脸频频而至,连我也要支撑不住。
他一言不发整理医箱,耳边唏唏簌簌的响动,搅得我心中越发心虚与发毛。
“你恨我吗?”我垂着脑袋不敢看他,一句话问出口,却又明明知道我不该多问的。今时今日,昨日种种,他恨我也是应当。
我曾经给过他错觉与希望,却从来没有给过他机会。
一开始我与他亲近,只是因为姐姐对他心生倾慕,而后,我拉拢他,利用他对我的尽心尽力,巩固自己在后宫的地位,一步步将他犹如棋子般掌控。
我是自私的,这一点在他身上是最好的体现。
他却因为我的问题瞬间停歇下来,长久的沉默,然后他悠悠开口,平静毫无波澜的语调,却并没有给我正面直接的答案,而是牛头不对马嘴地问我:“你爱他吗?”
我的心因为这个问题猛地被击中了,然后我也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我爱他吗?我爱昱辰朔吗?
“我原先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我只以为在这条皇图霸业的路上,我是他并肩作战的盟友,是他惺惺相惜的知己,是会一直一直站在他身侧唯一的女人。可是,当抛却皇后的身份、姜氏的责任、后宫妃嫔的敌对,忘记父亲的专断、姑母的嘱托、姐姐的过往,此时此刻,我终于可以肆无忌惮的,开始爱他。”
我只能按照心之所想如实以告。
他再次沉默了,却不慌不忙冲我挤出一个久违的笑容,那个在我们年少时时常出现的充满宠溺怜惜的笑容。
我起身走出谢肃之的住处,没想到昱辰朔早已等在外面。
叔父的死讯,谢肃之的伤势,还有,谢盼之怀孕的喜讯,这桩桩件件顷刻间接踵而至,我不知道他是为哪一桩哪一件而来。我只是忽然之间感到前所未有的虚脱与无奈,命运的兜转复杂,我实在无能为力。只是见着了他,多多少少,我心中溢出丝丝温暖与欣喜。
他开口第一句却是:“你的老情人来了,就这么开心?”
“你胡说八道!”我一下子气不打一处来,二话不说大步向外。
“回来”,他在后面喊着。
我没听,不由加快了步子小跑起来。
身子一空,竟被生生扯了回去,撞入一个宽大的怀抱。
他皱着眉,抬手捂上左肩,竟然不顾缠着绷带的手臂,大力拉我回身。
“皇上!”我叫着,身上的伤还未好,我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可动左手,他这是要干什么?我欲叫人,“来……”
他已俯身吻住了我,发了狠地攻城掠地,似要将我生生吞噬一般。
我有些喘不上气,却又不敢推他。见他蹙着眉,必是刚刚拉扯间牵动了伤口,疼痛不止。
他松开了我,靠在一旁大口喘着气,胸膛剧烈起伏着,恶狠狠地瞪着我,说:“你走,怎么不走了?”
我笑了,他口口声声叫我走,却又还紧紧拽着我的手。
这个时候,还好,我还在他身边。
失去主帅,军士纷纷陷入悲痛之中,连敌方投降退军、满城百姓欢呼雀跃也带着重重哀思。按照叔父临终前的遗言,昱辰朔将他的尸体葬在宁越与扎顿边界之地,以成全他守护国土、保疆卫国之夙愿。
而谢盼之的喜讯总算是给死气沉沉的军营带来了些许的喜气。
她来见我,神情有些许尴尬,我原以为以她的个性,必是来耀武扬威,却不想她开口第一句却是叫我不要怪她。
我不怪谁,是我自己的选择,我没有什么好说的。
那日亦是我亲自将昱辰朔推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