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拜会叔父,他似乎早知道我会去见他,早就秉烛等候。
生命中总会有一些并不相干的人知晓你的本性,所以人才会活的这样小心翼翼,瞻前顾后。因为你永远不知道,谁会半路跳出来,顷刻间让你无地自容。
在我们并不交心的长谈里,他对我知无不言,揭开了我对往事所有的疑问。其实很多前因后果我早已心知肚明,只是去征求一个铁证,或许,只是想借别人的嘴巴说出那个自己逃避许久的答案。
仿佛从别人那里得到答案的同时,也顺便得到些许同情。但其实谁也不会同情谁,谁也不配同情谁。人最擅长的就是扮演弱者,可是偏偏皆是始作俑者。
有一些真相,我能够承受。譬如我的出身,我出身的原因……我那信奉不择手段、人定胜天,毕生钟爱水浮莲的娘亲,并非如传说中逆来顺受,善良可欺。
从叔父那里回来时,天已黑沉。
朔漠的夜色黑压压地沉浸下来,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密密麻麻的星宿挂在天际。这大漠独一无二、美妙绝伦的星光下,偶有士兵巡逻的星火脚步。在这个时刻,我同时想着与我骨肉相连,血脉相通的两个人。百感交集,五味杂陈。我不知该如何表达我此刻的心境。
因为与叔父的一番长谈,也因为昱辰朔取得那个名字,我开始疯狂想念那刚刚出生就不得不离开亲生母亲的可怜女儿,仿佛内心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击中。我未来得及见她第一面,就这样错过了她的满月,眼看着就要错过她的百日。我亏欠她的何止一星半点。
因为在我生命中扮演匆匆过客却留下无尽伤痛的娘亲,她过分的卑微与疏离,致使我长久以来并不知晓母亲这个词的真正含义。当我自己也被命运冠上这个头衔时,我甚至没有勇气仔细凝视女儿的脸颊,看一看她是否有着和我相似的容颜与眼睛。而现在,远隔半壁江山,千山万水,我才一下子明白这种想将全世界捧到她面前却一无所有无法给予她任何的无措与绝望。
我不知道该怎么爱她,没有什么比这更叫我感到一种彻底的挫败。
我在屋前的石阶上坐下,萧肃之已经大步走了过来,站在我面前。
初冬的夜晚,却不怎么冷。
他此刻也已换上战甲。这一路的跋涉相携,我几乎忘了,他本是叱咤沙场的少年将军,为谢氏开辟了多少功绩荣光。
他穿着熠熠生辉的锴亮战甲,却瞧不出一丝一毫曾经震慑了我的肃杀之气。
他仰望夜空,似乎陷入了无尽的深思。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听见他轻叹道:“两个有缘人彼此相爱是这个世上最不容易的事情。”
这种多愁善感、儿女情长的话,从他口中说出多少叫人难以适应。
我却想起很久之前他避讳不及,轻描淡写带过的那位姑娘。那个让他不惜违抗左相之命退亲的心上人。
我没想到他愿意同我讲这些,尴尬之余,亦由衷感激他对我的信任。
却只能问他:“她好吗?”
他浅笑,并无悲喜,只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因为星光的折射泛着柔光。他说:“她丈夫待她极好,听说她已经初为人母。”
“她成亲了?”我不由脱口而出。
他却笑着,我从不知道一向勇猛稳重的谢肃之也会有这样温柔好看的笑容。他用这个笑容,给了我直接了当、坚决肯定的答案。
也是,他的家世地位,什么样的女子不肯与其缔结姻缘,唯一的可能就是,那人已经嫁人,他爱上的是有夫之妇。
比难遇知音更苦涩无奈的是有缘无份。
“那位姑娘可知你心之所系?”连我都不禁替他惋惜。
“或许知道吧,不过又有什么重要的。她过得好,这才是最重要的。”溶溶星光中,他那漆黑的眸子蒙着一层薄雾,连那坚毅的脸庞也泛着柔和的光华,他在回答我的问题,却又好像对这个答案并不在意。
我无言,此时此刻,已经不能用言语来表达我的震撼。
他却显得云淡风轻,好像那不过是人生漫漫长路中最寻常不过的一件事,并没有什么大不了。
星光璀璨,夜幕沉沉。远处的彩旗被吹得一皱一皱卷在空中。我扬唇浅笑,他的这种释然,让我也豁然开朗。在感情面前,我们有着彼此截然的心事态度,而这种心事态度又真真切切为我们带来喜怒哀乐、别样人生。
彼此沉默,心照不宣。
“娘娘笑起来的样子和她很像。”恍惚间听见他说了一句,若是旁人听去是大不敬,难免又说他僭越犯上。我却忽然有一种凄凉之感,为他感伤。眼前的这个人,出身不凡,仪表出众,少年功高,傲气从容,他值得一个好女子与他执手相惜。偏偏那伟大而让人生畏的命运,给予他的是一份并不顺畅的风月姻缘。那个女孩必定是极信任敬重他,才会在他面前开怀大笑、毫无防备。可她定是对他全然没有仰慕爱恋之心,一个女孩在自己心仪的对象面前,总是会格外矜持谨慎,温柔端庄,表现最美的一面。我瞧着他,那坚毅的脸颊上总有难免的爱而不得、痴心错付的苦涩。难怪他会说两个有缘人彼此相爱来之不易。他有这种缘分,却没有这份幸运。
他敛了声,沉沉道:“娘娘快进去吧,这里风大。”
我们在这相谈也有一会了,却并没有狂风呼啸。但我仍是依言起身。
他顿首告退,向守驻处走去。
我站在刚刚的位置,不禁打了一个寒颤,这鬼天气,忽冷忽热的。风呼呼吹着,灌进衣袖间,远处的彩旗还在不停翻卷。日月照之何不及此?惟有北风号怒天上来。
我这才知,不是起了风,而是他刚好站在风口处,为我挡住了寒风肆虐。
我心中纠疼难受,为他,也为我自己。
昱辰朔,我对你的这份难言之隐、隐秘心事,你是否知晓呢?
这一夜过得及其漫长。
在齐阳城的第一夜,或许是因为这里的环境气候与京都实在是天差地别,我睡得并不安稳,噩梦连连。
醒来时已经将近晌午。
昱辰朔已经领兵操练,在城外十里的营地练兵场,整个齐阳城中驻军很少,百姓安居乐业,全然没有行军打仗、战火连天的样子。
我水土不服、胃口不佳,小顾特地吩咐为我准备了一些京城特色的饭菜。
他虽然年少羞涩,却是极心细体贴。
到了这里,他虽仍受命护卫我,可我的衣食寝居自有别人负责,与他全无关系。他这样上心,难免有谄媚奉承,另有所图之嫌。
我无心计较,真心实意也好,别有用心也罢,起码他有这份心。
我是很喜欢他的,他话不多,清澈清透的双眸中总是一派纯真,又因为他与我年龄相仿。人在面对与自己同龄的人时,总是会忍不住给予更多的耐心关怀,好像那些关心怜惜皆是给予自己。无论是谁,总是私心地希望可以得到更温柔的对待。
偶尔与他交谈,问起他的家乡。
“嘉兴。”
我没有想到我们还有这种缘分,“我祖籍也是嘉兴,听闻嘉兴长桥烟雨最是美丽,可惜我无缘一见。”
“天下风光,难敌嘉兴万千之一。”他眼中有淡淡哀愁,定是一腔乡愁由心而生。一个远离家乡的人心中对故土的牵绊眷念,我亦有着深刻体会。
我并不知他口中无与伦比的嘉兴有着怎样天下独一,无可匹敌的风土人情。其实我对嘉兴的印象还停留在姜宁的身上,她是土生土长从嘉兴走出的。她的那种娇柔清丽,以及行事风风火火,不计后果的态度。她死缠烂打要见昱辰朔,给我留下的不是一点点震撼,也让我暗暗厌恶嫌怨。所以我对嘉兴的印象并不是太好。今日从这个少年口中并未听到任何描绘,没有提及那里的一草一木,但那坚定流转柔光的眼神,叫人忍不住遐思翩翩,想去一睹风光绝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