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驿站休息了一夜,叔父亲自护送我们进入齐阳。这一个多月的颠簸跋涉终于到了尽头。而接下来等待我们的又会是怎样的艰难险阻呢?
齐阳城内戒备森严,全军整肃。
旗连风萧萧,风卷战歌尽孤霄。与扎顿的战役已进人关键时刻,随时随刻面临殊死拼杀,炮火轰击。
谢盼之的身体还未复原,在府邸修养。
我独自步上高高的城墙。
齐阳一带地处朔漠,常年无雨,不似江南烟云濛濛,水墨山河,草长莺飞。这秋季枯涸更是严重。放眼望去,尽是土色。空旷辽阔,一望无际。
广袤的大漠,死寂的沙海。雄浑,静穆,板着个脸。一个个沙浪向前涌动着,像—只无形的巨手,将沙漠揭去了—层,又揭去一层。
沙漠上狂风袭来,沙粒飞扬,天昏地暗,这就是沙的世界,简直无你立足之地。
一座又一座土坡沙丘层层叠叠,总有一种“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苍凉悲壮之感。
登高望远,急风翻卷着城楼两旁的旌旗,呼呼作响。
耳边似有战鼓雷雷,伴着士兵们欢呼雀跃之声,一匹白马从沙丘尽头奔腾而来。
策马自沙漠,长驱登塞垣;边城何萧条,白日黄云昏。
白马飞奔,四蹄腾空,如风,如电。马上的男子铁甲铮铮。
其实隔得很远,我根本看不清马上的人,但心中无数个声音同时在喊,是他,是他!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仿佛全身上下迸发出无尽的能量。脚步虚空,跌跌撞撞跑下城楼。
城楼七拐八拐的阶梯不知为什么忽然变得无比蜿蜒陡峭,漫长难行。
我几乎是跳着从楼顶扑下来,那策马而来的男子已经领着一队人马踏上护城河吊桥。
我站在城门内,仅仅几步之遥。我明明恨不得飞到他面前,可是在这关键时刻,我的双脚却忽然不听使唤,僵在原地。
今夕何夕兮?让我等来这期盼已久的相遇。
他跃身下马,大步走进城门,携带着满身的夕阳。
走到我身边,依旧是平静毫无波澜却让人瞬间安心下来的一张脸,他伸手抚上我的脸颊,轻轻拭去我眼中噙着的泪水。
生产那日悲楚纷杂、九死一生,我没有哭;一路艰辛困苦、荆棘丛生,我没有哭;数月的分离折磨我也没有哭;可此刻站在这个人面前,我的眼泪却如决堤的江河,轰然崩落,止也止不住。
这个人是我千里万里奔赴而来的理由,这个人是我内心深处最坚韧也最脆弱的存在。
他沉默不语,那双漆黑的眸子里此刻倒映着的全是我的脸。然后他轻轻轻轻、深深深深揽我入怀。
他身上的铁甲冰冷,却止不住我心底源源不断涌上来的温暖,流遍周身每一处。
我抬手回抱住他,紧紧的,死死地,像抱住救命的浮木,像抱住全世界。
漫长的拥抱,耳边此起彼伏不断有士兵们起哄欢呼的声音。我多么希望时间就停留在这一刻,我们两个人就这么天长地久地拥抱在一起,直到地老天荒,宇宙毁灭。
这世间再没有比这更欢欣温暖的事。
边塞朔漠之地,干涸闭塞,鼠蚁横行,这个时节又多虫蚁,他身上满是蚊虫咬伤的红肿小包,我用生姜为他擦拭,止痒解毒。
他一动不动,像个孩子一样任由我摆布。
他身上又多了一处刀伤,伤口不深,却仍很新。
沙场残酷,刀剑无眼,叔父自然是会派大队人马护在他左右,却仍是避免不了他负伤挂彩。
一路上听小顾说了不少他的事,多月来他一直与军士们同吃同睡,开战时冲锋陷阵,冲在最前面。
如今细看,他消瘦了许多,也一下子多了许多男人沉稳挺拔的味道。
他不再是那个在受人控制,任人摆布的少年皇帝,残酷的战争,艰辛的军营生活将他磨砺得更加成熟果敢。
他拉着我走到书案前,要我看他写的字:“这是朕替咱们的孩子取的名字,想了一夜。”
他此时身陷险地,却还能记着千里之外我们女儿。他眉眼间难藏喜悦,可以想象小公主诞生的消息传来那日他是何等激动欢欣。
这是他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孩子,这个孩子活生生的来到这个世界多多少少会弥补他失去姐姐的孩子、失去凌烟的孩子,甚至失去韩昭仪的孩子时那种伤痛无奈。
身为一个皇帝,他遭遇了太多不幸与沉重的往事。我只希望可以为他带来些许的幸运与安慰。
我凝视偌大的纸张,龙飞凤舞的两个大字,每一笔都苍劲有力,似给予我的无声承诺。
允心,他允的是一个帝王的心。
这就已经足够了,我心头柔软,似裹糖蜜。
我沉默良久,喉咙口的话咽下去千百遍,却终是吐出:“皇上,谢嫔一路奔波,其心可鉴。”
并不合适宜,也并非我的真心。我不想他去见她,我不想他离开。可是,即使到了这里,他也还是帝王。此地远离京畿万里之遥,他和我,我们却都抛不下我们的身份责任。
何况,谢盼之这一路吃了太多苦,连我都心生不忍。她也是吃尽苦头、历经磨难,为他而来,她付出的并不比我少。
他平静异常,细细瞧着我的脸,连空气都瞬间安静下来。他在为我犹豫,对于我,我还求什么呢?
我扯笑,握住他的手:“我等你。”
他攥着我的手用了力,终是无声离开。
其实我们彼此都知道,我等不到他了,今夜,他去了,便不会再回来。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生产那日的情景又在我眼前重现。脑子里有无数奇怪而不着边际的想法。徒然凝聚成在太液池上孩子第一声啼哭的那一瞬间,谁也不知道,那个时候,我只有一个想法:如果生下的是皇子,我就抱着他从太液池上跳下去。也是在那个时候我真真切切感觉到自己即将离开他,那种恐惧与悲伤,让我明白过来自己对他的感情。
韩绯艺说得对,是个女人就会想霸占丈夫。一份忠贞不二、至死不渝爱情是一个女人最卑微的要求,也是一个天经地义的要求。
那么当初凌烟为什么会故意为我制造机会呢?
这是我曾经想过无数遍的问题。她那时便知自己大限将至,为的只是替他争取一个同盟。
我早就知道的,可我却是心甘情愿走到他身边。我是为了自己,但这其中的多少私心为他,我亦说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