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驶出京都时天已破晓,初晨的第一缕阳光撒在我们前行的道路。太阳刚从东山露出脸,射出道道的强烈金光,像是在大声地欢笑,藐视那层淡雾的不堪一击。蔚蓝色的天空上,没有一丝云彩,越发显得它的深邃无边。朝阳冉冉,织就身后漫天铺卷的朝霞。
种种惊险犹在眼前,新的一天已然开始。我有些无法相信,这种出乎意料的顺利。
康宁一十九年八月一日,史书上对这一天的记载,仅仅是康宁年间第一位帝姬的诞生,可是谁也不知道我们所经历的是怎样的一场惊涛骇浪、生死存亡。
我抬眸瞅着谢盼之,谢将军各种威逼哄劝也没能阻止她与我们同行的想法,只得顺从她的意愿。
她回我以白眼,嘴里骂骂咧咧:“你姜念玥可以做到的事,我谢盼之就不可以吗?”
这种事情也要比个高下。她自讨苦吃,我自然愿意成全。
路途并不平坦,马车一路颠簸,我的身体无法适应,连续呕吐晕眩。
下体有些轻微的出血,意识渐渐虚浮,不受控制。
察觉到我的不适,谢盼之叫停了马车,谢肃之亦不愿再前行。
我不愿耽搁行程,可无论我怎么反对,他们执意找了最近的一户农庄停歇,就连肖桦也不愿听我的。
我又急又气,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知道,我可以忍。
谢盼之破口大骂:“你是打算让我们运着你的尸体去见他吗?”
我坐在车内,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与他们抗衡,甚至连挪动一下都是困难。
谢肃之一言不发,冲进车内,也不顾君臣之理,拦腰抱着我下车。
我无计可施,在农庄内停歇,又写下药方抓药调理。
大蓟、三七止血,朱砂、琥珀重镇安神,沙参、熟地补阴。一连休整了七八日,才又起行。
快马加鞭赶到衡阳境内时已是九月中旬。连日来战事惨烈,全城军士殊死奋战,终获大胜。收复衡阳,攻占齐阳,逼得敌军撤退百里外,盘踞边境,闭守寒门关。
大军驻扎齐阳城内,我们又从衡阳赶赴齐阳。沿途兵革之余,城破户残,尸骨满路,所见所闻,尽是怵目惊心之事,惨不忍睹。连谢盼之也不禁伤怀:“水自潺潺日自斜,尽无鸡犬有鸣鸦。千村万落如寒食,不见人烟尽见花。”
衡阳齐阳一役,纵是我军大胜,但战争带来的苦难难以抹灭。扎顿侵犯,杀烧掳虐,百姓水深火热。如今扎顿败退,弃城奔逃,只留下残垣废墟。
以前我不知道什么是战争,总觉得那是一个遥远的词,可此时此刻这个词就这么残忍得展现在我眼前。比之杨炫之在《洛阳伽蓝寺》中所示更是触目惊心。
城郭崩毁,宫室倾覆,寺观灰烬,庙塔丘墟。墙被蒿艾,巷罗荆棘。野兽穴于荒阶,山鸟巢于庭树。游儿牧竖,踯躅于九逵;农夫耕老,艺黍于双阙。麦秀之感,非独殷墟;黍离之悲,信哉周室。
历史的更迭,世事变迁,沧海桑田,黍离麦秀之悲,这些远远比不上突如其来的战火所带给人的痛苦与绝望。
所幸战争的胜利还是为流离战火的百姓带来了希望的曙光。虽然满目疮痍、一路凄凉,但有人的地方,总是可见他们为这来之不易的夹道欢呼,举首欢庆。
路上偶遇一支叔父的军士,他们奉命安抚受难百姓,正准备赶往齐阳与大军回合。
我们本欲与他们同行,奈何我与谢盼之皆是女子之躯,脚程无法与他们相比。一路来各种折腾,谢盼之千金之躯,身子娇弱,从未受过这种苦,终是支撑不住病倒了。我们只得掉队在驿站休息。
军队的首领知晓我们三人身份特殊,特地派了一小队人护送我们。又快马加鞭命人赶赴齐阳报信。
驿站的饭菜简简单单,现在齐阳战事未解,周边粮草紧缺,有这样的饭菜已经实属不易。
军士们皆没有用饭,他们行军打仗,一个个都吃不好睡不好。现在又因为我们,不得不脱离队伍。我心中不忍,邀他们同桌吃饭。
“属下们都是小小的军卒,此生得见皇后娘娘一面已经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怎敢与娘娘同桌吃饭。”小顾是这支军队的队长,十七八岁的模样,很是羞涩拘谨。他长得眉清目秀,笑起来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稚气未脱,小小年纪,依旧是一副大男孩的样子,性子却十分固执。
我只得由着他们。
叔父不多时便收到消息,当天夜里就亲自风尘仆仆从齐阳赶来见我。
在驿站客房里,他向我俯首叩拜:“末将参见皇后。”
这其实是我们第二次如此近距离的相对。他常年东征西战,戍守边界,呆在京都的时间其实寥寥无几。偶尔他来到相府,我也只是从在前厅侍候的仆人说起。以我的处境地位,其实并没有见他的机会。
唯有那一次,我跪在夫人房门前磕破了头,她却不肯出来,不肯交代管家去请大夫。是赶巧来访的叔父看见了我,骂了管家好大一通,才在娘亲奄奄一息时请来了大夫。
那个时候,或许只是幼小瘦弱的我让他心生不忍,他淡淡扫过我的目光并无多少怜悯以外的感情。他甚至不知晓事情后续的发展,管家请来的大夫赶到时,娘亲已经咽气,我额头上的伤口更是痛了足足一月有余。
而如今场面全然颠倒,我不知道他朝我跪拜时是什么样的心情。每次往事侵袭,那些存在于我屈辱命盘中的人再次以全新面貌出现时,我都只能感叹,命运实在太讽刺,太妙不可言。
我浅笑起身,双手将他扶起。他面色平淡并未察觉我已掏出匕首。刀锋逼上他的颈项,纵是他身手敏捷,身经百战,也断然没有想到我会忽然发难。谢肃之与肖桦站在一旁,纷纷惊变。我严声逼问:“告诉我,昱辰朔呢?”
离开京城后收不到一点父亲的消息。不知父亲是否实行他逼宫夺位的计划,我此刻最担心的是昱辰朔的安危。
到底历经沧桑、宠辱不惊,这样的场面下叔父依旧从容不迫,毫无惧意:“皇后娘娘不必担心,战况紧迫,皇上此刻正在齐阳城中。”
我顿时松了一口气,无论如何,他还活着,这是最重要的。
收起匕首,我淡然落座:“大将军受惊了。”我不会杀他,看在他曾请大夫为娘亲瞧病的份上,我也不会杀他的。
“娘娘放心,皇上乃真龙天子,受命于天。”他不紧不慢沉沉回道。
他并不是不明白我忽然拔刀相向的原因,父亲的宏图霸愿他也不会毫不知情。我只是不能确定他是不是与父亲同谋。但只“受命于天”四个字,我便心知他对宁越、对昱辰朔的一片赤诚。
多年来,他保家卫国,四处征战,力保这江山一统,山河稳固。他未必信服昱辰朔这个少年皇帝,但他并无心如父亲一般开辟姜氏盛势,取而代之。他是真正为国为民的大英雄,是效忠国家的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