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以为会很快结束的战争,却迟迟没有进展,相反,一日一日传入京畿的是我军行军困堵的消息。
扎顿是有备而战,来势汹汹,十万精兵聚集在衡阳城外,纵是叔父神勇无敌、用兵入神,也无法轻而易举将其攻破。
他所要面对的,不是我所能预想。
而在京都,我面临的亦是一场随时发生的腥风血雨。
父亲并未大张旗鼓强势逼宫。他在等,等一个机会,等一个筹码。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放弃这个正当的理由。
他以监国之名统领朝纲,在朝堂上呼风唤雨。除此,他一次也没有踏入后宫。
可我知道,此时的风平浪静都是暴风雨前夕的征兆。
御林军内部正在不动声色地发生变动。父亲看似毫无动作,实际他手下的部族悄无声息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控制了御林军,连一向冷静稳重的谢肃之都每日忧心忡忡。
昱辰朔将他留给我,大抵是因为此时此刻他与我所能倚靠信任的只有他了。只希望他手下的一队人马可以在关键时刻稍微抵挡一阵。
哥哥每日必来看我,每次都是神情凝重,满面愁容。
父亲正在做一件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大事。无论成败,一旦他动手,难抵谋朝篡位的千古骂名。他必定劝过,可是纵是亲子也未必劝得住贪恋权位,走火入魔的一个人,何况此次父亲是胜券在握,要是我,我也宁愿赌命一搏。
昭阳宫已在他控制之中,这一宫宫人无一不是他手中蝼蚁、砧上鱼肉。
我的一举一动皆受他监控,昭阳殿外森严的守卫,产婆与太医日日夜夜候在太医院。
所有的人都在等待这个孩子的降临。
这个时候,他是怕我为保昱辰朔平安而对孩子不利。
我怎么会?
我答应过昱辰朔,要平平安安生下这个孩子,绝不会让他受一丝损伤。
父亲做足了准备,动作连连,别人也不会闲着。
左相与韩王偷偷调兵遣将,穆将军亦悄然把控住了西郊。只待父亲动手,各方势力会同时涌入京中,到时你争我夺,厮杀拼斗,千年缔造的宁越古都不知会陷入怎样一场灾难。
姑母缠绵病榻无力回天,六宫妃嫔各自躲避不敢妄动,京中已然陷入重重危机,宫廷更是一片混乱。所幸谁也不敢轻举妄动,谁也不会明目张胆挑破这难得的安宁。
虽未打破表明的平静安详,但谁都能嗅到波涛汹涌的暗流下危机的火种。仿佛随时有一场激烈的火拼暗斗。
距我的生产之日越来越近,我挺着大肚子,什么也干不了。父亲的震慑威严下,谁也不敢往我的昭阳殿跑。只偶尔萧蕙心与叶漪华会来见我。并不会谈论太多,对局势状况更是只字不提。只是闲谈风月,有时叶漪华会教我几句诗经国风,有时只是坐在一起互相沉默。
我万万没有想到,会在这样混乱严峻的局面下,收获一两个所谓的朋友。
该来的还是会来,命运总是有把人逼疯的能力,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我的产前腹痛会来得这样猝不及防。
八月一日酉时三刻,昭阳殿中乱作一团。
产婆在我耳边一直催着:“娘娘,快让奴婢为您接生。再拖,孩子就危险了。”
“闭嘴。”良辰已经执着匕首抵上她颈项,她顿时失声。
锦时从外面跑进来,急得满头大汗:“娘娘,昭阳宫已经被御林军围住了。”
我万万没想到父亲的速度如此之快。
肚痛不止,我扶着肚子忍着。
孩子,娘亲知道你想出来,再忍一会,就一会儿。
“谢将军呢?”我听见自己几乎虚脱的声音。
“谢肃之被夺职了,现在宫门封闭,他根本进不来。姜瑄大人已经接手禁军,正往这边赶来。”
瞧瞧,我腹痛传召产婆才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父亲已经全盘掌控了局面。饶是我做足了准备也敌不住父亲这一连串的动作,雷厉风行,一气呵成。
我微微示意,良辰押着产婆往外走。穿过诺大的厅堂,广阔的内院。福星一把拉开昭阳殿巨大的朱漆楠木大门。
昭阳殿前枪戟林立,重甲列阵的士兵将大殿层层围住,大批的御林军将昭阳宫围得水泄不通。两名禁军统领率兵驻守殿前,御林军侍卫刀剑出鞘,任何人若想踏前一步,必血溅当场。
却不见父亲的身影。还好父亲一向谨慎隐忍的性子,就算是装也会装的天衣无缝,不会僭越半分,落人话柄,每日依旧回府。从相府赶来需要一些时间,趁他还没有入宫,我必须离开昭阳宫。我不能把孩子生在这里,我要为自己争取一点时间和机会。
“让开。”锦时怒然发声。
没有人敢让,父亲的命令,谁敢违抗。
我早该知道的,凭一个产婆的性命就想威胁他们,这实在是毫无胜算。
我一把夺过良辰手中的匕首,抵上脖间。一阵撕痛,是我用力过猛,利刃割伤了肌肤。
“娘娘。”两名禁军统领异口同声惊呼。
他们不是没有脑子,他们知道我的重要性,知道这个孩子的重要性。
锦时与良辰亦是吓了一跳,却不敢发声。
我不说话,目光眦裂冷冷扫下去。
他们面面相觑,终是各退一步让开一条道。
锦时连忙扶着我往外走。
一路奔走,我浑身痛楚无力,脚步虚浮,只能借助锦时与福星的搀扶勉强前行。
御林军紧追不舍,却都不敢靠得太近。
良辰一直押着产婆在前面为我们开路。产婆一遍一遍回身瞧着我,满面担忧。
我几乎要昏厥过去,只隐隐瞧见薄暮后翻卷而来的黑暗,幽深的太液池及波光粼粼的湖水。
耳边不停回荡着那日在雪地里他说的那句话“不准哭。”
我不哭。
昱辰朔,我不哭。
可是明显感觉一串又一串的液体从眼眶滚出。
然后我听见产婆的声音,"唉呀,羊水破了。"接着无边无际的昏沉将我沉溺。
再醒来时,我们已经置身于浩淼的太液池。一叶扁舟,载着我锦时与产婆三人依旧显得拥挤无比。
夜幕降临,太液池四周的廊道里点着无边无际的宫灯,我们孤独漂在浩淼的湖面,总有一种孤立无援的凄凉感。
锦时脸上还挂着泪痕,见我醒转再次抽泣起来。
“啊!”一阵痛意随着我的醒转从身体各处翻涌而来。
产婆急得整张脸都拧在了一起,我研习医术药理多年,虽从未涉及妊娠孕事,但也知道在生产中昏厥是多危险的事。很可能就要难产,甚至一尸两命。
隐隐约约听见产婆说:“娘娘,快用力啊,用力。”
身体所有痉挛都绞在一起,我咬着唇用力挣扎。排山倒海的疼痛席卷着我。
锦时撕下衣服让我咬着,产婆不停地喊着,“用力,用长力。”
我并不不清醒,好像身体已经完全不属于自己。
天空泛着鱼肚白,似乎听见姐姐在喊我的名字“念儿,念儿”。迷迷糊糊中瞧见昱辰朔就站在我眼前,是多年前的上元节,他站在紫宸殿高高的玉阶上,微微笑着,缓缓向我伸出手来。我伸了手想抓住他,周身剧痛绞得我瘫软下去,同时有什么东西从我身体里流了出来。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伴随着一声洪亮绵长的啼哭。
产婆抱着孩子凑近我,欢天喜地:“恭喜娘娘,是位小公主。”
我一时哭出声来。一口气舒畅吐出,泪水止不住得滚落。
是个公主。昱辰朔,你听见了吗?是个公主,终究是我们赢了。
锦时用柔软的锦缎将孩子包裹抱到我面前。
她一个劲得哭,好像别人亏欠了她似的。
我却瞥了目光躲避她。这一刻,我不知该如何表达我内心的复杂恐惧。我从未想过,有了自己的孩子,原来是这样的心情。以前她在我肚子里,我满心温柔生怕她不知晓,现在她活生生在我面前,我却没办法接受她的脱离。
小船已经缓缓驶进蒹葭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