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亲征的诏书传昭天下:今扎顿率军来犯,朕不忍黎民涂炭,将巡边垂,择兵振旅,躬秉武节,置多部将军,亲帅师焉。必驱逐夷狄,收复失地,定邦安民。宁越百年国基,四海咸平,不容欺焉。
昱辰朔的亲征,这足以振奋六军。何况还有我那戎马半生,驰骋沙场,立下不世功勋的叔父同行。
这是我时隔多年后再次见到我的叔父,与那时我的册封大典上全然不同。彼时他一身朱色官袍,笑声爽朗。如今他黑马白缨,重甲佩剑,端坐在一匹通身如墨的披甲战马之上,身形笔挺如剑。
杀气,只有浴血疆场,身经百战,坦然直面生死的人,才有那样凌冽而沉敛的杀气。
正是战功彪炳,手握百万重兵的镇远大将军,正是世人口中恍如神魔的那个人。
上至宫廷,下至市井,无人不知叔父的赫赫威名。
出身显赫望族,却与父亲走的是完全不同的道路。世代文臣相门,崇尚孔孟,他却以少年将军之名,征战南蛮。漠河一役中,率百名铁骑,定妙计,奇袭敌后,烧尽粮草辎重,以一人之力杀敌过百,尸堆成山,六军上下无不臣服。
叔父一战成名,一年后,他奉旨南下,征讨西蜀,一路势如破竹,声威震慑四方,令敌寇胆寒心惊,溃不成军,退守百里。周旋百日,耗尽兵力,再无北上之力。
此后他戍守边关,威名远震,以赫赫功勋统摄百万兵马,官拜镇远大将军。整整二十年间,征战各地,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当之无愧为朝廷肱股,家国柱石。
黑盔铁甲的铁骑,列阵齐整,严阵肃立。我站在太极殿广场前高高的雕栏观望台,远远地看过去,每个人的面貌都模糊不清,只那无边无际的黑铁色如潮水涌动,在阳光下闪烁着金属的寒光。
无论是谁,见到这样的场面,都会像我满心震慑,手脚冰凉。
然后我于那千军万马中瞧见昱辰朔。一袭墨黑铁甲,雪色盔翎在正午的阳光下,熠熠生辉,闪耀寒芒。他骑着战马立于阵前,周身凛凛寒气此刻也不免被铁蹄军士压住了气势。
他是至高无上的帝王,人人膜拜,群臣俯首。可是在身经百战的战士及我那战功赫赫的叔父面前,多少显得有些单薄萧索。
这些无一不是从万里之外喋血而归的将士。那刀是杀敌的刀,剑是杀敌的剑,人是杀敌的人。可是这些也无一不是叔父将士兄弟,效忠的是姜姓的镇远大将军。
甚至连那面猎猎飘展的大大黑色帅旗上,银勾铁划赫然写着的也是硕大的“姜”字。
军人总是以军功战绩来评判英雄,对于他这个从未上过战场的少年皇帝而言,他们未必真心信服。这无疑对他又是一个重大打击。
“驱逐夷狄,保家卫国。”叔父严兵重甲,誓师声如战鼓雷雷。简短的一句话,威严遒劲,甚似惊雷。
“驱逐夷狄,保家卫国。”刹那间,潮水般的三千黑甲铁骑,齐齐发出震天之声,撼地动瓦,响彻皇宫内外。
百万雄兵高声呼啸,一声声,激情澎湃。这样恢宏壮阔,豪气冲天的场面,让我也腾升万丈豪情,一腔热血。
遥光微茫,只见黑甲白缨的那人举剑高呼:“出发。”
前途渺茫,难掩他意气风发。
他驱马起行,叔父紧跟其后,身后列列军士如潮涌动。
从头到尾,他留给我的只是坚决的背影。
从头到尾,没有一句告别的话。
紧紧攥着他临行前塞在我手中的信笺。小心翼翼拆开,偌大一页信纸,只“昱辰朔”三个字。
我忽的想起那日他叫我将他的名字写一百遍的话来。
七月的风竟带着猎猎狂啸,森森寒气。仿佛他的离开,带走了我的整个夏日。
锦时站在我身边,一言不发。连她都明白,昱辰朔的离开,我的处境截然,还有那空气里酝酿着的未能完全预知却杀气腾腾的骚动。
“风云变幻,嫔妾特来恭喜皇后。”是穆妃一贯的迂回隐晦,绵里藏针。
诸事纠扰,我无力应对,何来喜事?但她话中的意思我怎么会听不明白?
见我沉默,她越发放肆:“这江山易主已是定数,只是不知右相的帝王霸业容不容的下娘娘腹中这前朝遗子?”
“如此大逆不道的话,穆妃可要小心。”赵美人在一旁接腔,装腔作势。
“大逆不道?”她冷笑,那咄咄逼人的姿态全然冲我而来,“等这宁越江山改名换姓的时候,你就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大逆不道了。”
“右相一门忠烈,可不是这样狼子野心,心狠手辣之人。”
“先皇后看着性情温良,手段不是照样狠毒异常。”
这二人做戏的本事真是天衣无缝、举世无双。
我瞧着她,入宫后,我从来没有恨过谁,无论是处处和我作对的谢盼之,每每阻挠我叫我惧怕的萧蕙心,还是我那掌柄天下生杀予夺的姑母,甚至是冷落姐姐让姐姐受尽欺辱的昱辰朔。可面前这个人,浅笑盈盈,笑里藏刀,从未真正与我正面冲突,却让我打心底怨恨她。这个人的城府,这个人的心计,没有一样不让我胆战心惊。她早知晓每一个转折、每一处玄机忍着不说,却在背地里用着狠劲,要致我于死地。
“静惠皇后的手段如何,凭你只言片语就能评判吗?时过境迁,也总要有人信才行。”她既忍着不说,我自有办法叫她一直忍下去。
我的淡定多少叫她吃惊,以往鸳鸯最担心的就是,每每牵涉到姐姐,我总是难掩一腔激愤。可也正是我的追根究底、任人摆布,辜负了姐姐对我十多年的疼爱。我怎么能不吸取教训?
她那艳丽如霞的脸上不知何时染上滔天的恨意与不怀好意的讽刺:“公道自在人心,皇后能杀冯才人,可是能杀得尽天下人吗?”
天下人?我为什么要杀尽天下人?抓住姐姐把柄不放,拿我的死穴作文章的只有她一个,我只要杀她一个就足够了。
可我不会这么快杀她,她对我并非全无用处,起码我可以用她牵制萧蕙心。因为穆婧离,萧蕙心不得不与我站上同一阵线,会把矛头箭矢从我头顶移开。
她冷笑着挖苦我:“娘娘就是仗着右相一手遮天。”
父亲的权势手段,纵是她也忌惮万分。
“右相一生赤诚,为国为民。就算是变天也自有胸中城池,功在社稷。功过是非全凭后人评说,自有人还他天公地道。”只要父亲一日没有拥兵自重,逼宫夺位,他都是宁越的中流砥柱,功臣良将,忠心可鉴,不容诋毁。
“是真是假,嫔妾等着,来日自会有分晓。”她没想到今日棋差一招,反倒被我所抑,满面恼羞,愤然离开。
我紧紧攥着昱辰朔留给我的那三个字,面对这难得的胜利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她说得对,父亲忍不了多久,我没有时间伤感忿忿,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