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姜念玥,是当今右相的幼女。然我这一生所受的苦难全是来自我这叫人艳羡的身份地位。十六岁之前,我的名字是阿奴,一生为奴的意思。我生长在相府杂役房,受尽下人的欺凌与白眼。我的娘亲在我七岁时因肺痨而亡。此后,我孤苦伶仃,忍饥挨饿活下来。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在十六岁时人生全盘翻转。我接替姐姐成为一国国母,进入在皇宫步步为营。
这一路的成长,以及入宫后的一路艰辛,人人践踏,没有一日不叫我痛恨命运的不公。
她们害我、算计我,我并不恨她们。这与我也要害她们、算计她们并没有冲突。
我从小到大的生存环境告诉我,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尔虞我诈、你争我夺并没有什么不对。
我从来就不是善良之辈,我没有善良的权利。
我能活到现在,不是靠逆来顺受、忍辱负重,而是因为,我有着必须狠绝果断的理由,我有活下去的手段和方法。
我一如母亲所希冀,像水浮莲一样成长。命再贱,我也珍惜着。挣扎求生,哪怕牺牲别人的性命。
娘亲在临死前那些零零碎碎、片段的遗言在此时渐渐拼凑完整,她说,“我就错了那么一次,却用一生自食恶果。但是我并不后悔,我此生受过的苦难欺辱,到头来都会回到他们身上,叫他们每次想起我时,都像有梗在喉,有刺在心,一生不得安宁。所以,阿奴,任何你想要的东西,去偷,去抢,只要能得到都可以不择手段。一个可怜的人在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的时候,做什么都是没有错的。记住了吗?”
我可以为了自己的利益利用别人,别人自然可以为了自己的利益来伤害我。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本是天经地义的事情。重点在于,谁赢到最后。
成王败寇,没有赢得战争的本事,就不要责怪战争残酷。
赢有赢的代价,输有输的担当。
所谓的宽宏大量、慈悲为怀,那不是善良,那叫天真。
而天真的想法总会用鲜血来祭奠。
姐姐待我亲厚宠溺,却也正是姐姐的宽厚忍让、疼爱庇护,教会我如何去争去夺。
这么多年我秘而不宣的心事都在这一刻显露无遗。那个时候云涣问我,为什么我不肯离开相府,为什么慕玥一入宫我就开始变了性子,四处打听宫里的事情,拼了命地读书识字。
我早就在等着接我入宫的轿辇抬入相府。
姐姐虽对云涣有情,却时时刻刻恪守着家风门训。那些信,那些我日日送去医馆的信,是我自己一笔一划所写。我从未告诉过任何人,我自己虽不曾学过写字,但却能将姐姐的笔迹模仿得以假乱真。
那日云涣那一句此生不复相见,原来不是说给姐姐的。是说给我。
他早就知道了,这么多年,我一直偏执地以为我就是姐姐,姐姐就是我。
姐姐当了皇后,所以我也想当皇后。姐姐成为了昱辰朔的妻子,所以我也想成为昱辰朔的妻子。以致每年上元节我都去宣和门外看他点灯祈天,等着见他一面。所以姐姐入宫那日,我断然拒绝了云涣带我离京的请求。
我为什么愿意入宫来?外人以为我是为了姜氏,为了家族门庭;族人以为我是为了姐姐;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为了自己。昱辰朔曾不止一次地问我,是谁让我来的?
姑母下来懿旨,夫人动了祖训,族人奏了缨柬。可他们谁也没有逼我。
我早就说过的,是我自己。是我自己一步步、一阶阶走入这九重天阙、千里玉宇。
姐姐入宫后的那三年,我的每一步都是为了能够走到昱辰朔的身边。
夫人的嘱托,姑母的懿旨,姐姐的无辜,亲族门楣,家庭尊荣,骨肉亲情,这些都不过是我的借口。
我走进这皇城,从一开始,就只是为了走上姐姐的位置。
入宫后我所做的一切没有一样不是为了我自己,我早就知道姐姐受尽她们欺负,可我利用了姐姐,我为了博取昱辰朔的信任,罔顾数条人命。
从小到大,姐姐有的我都想要,我不敢和她争,却暗暗在心里和她较着劲。在我心里姐姐进宫那日我也进了宫。在我心里,我早已是昱辰朔的女人。这才是我啊,这才是一直以来偷偷羡慕并嫉妒着姜慕玥的我。
我明明知晓姐姐小产后性情大变,做了许多错事。我为什么不管阻拦非要追根究底,揭开往事?鸳鸯为什么会离开我?那时她说为了姐姐和我豁出性命、粉身碎骨她也愿意。这话我从不怀疑。在她的心里,姐姐是第一位,我是第二位。能让她背叛我的原因只有一个。
姐姐。
她为了保护姐姐的名声,她为了保护姐姐。
而我,我口口声声为了姐姐,其实我从未真正为姐姐考虑过。
全身上下每一处灼烧绞痛,雨水无情浇灌而下,浇熄了我十八年来深信不疑的那个自己,浇灭了我十八年来口口声声的姐妹情深,情比金坚。
仿佛顷刻间天崩地裂,我头痛欲裂,雨滴砸在我身上,顺着衣领,肌肤倾泻而下,我竟毫无知觉,只是麻木站着。
有人快步冲过来。那明黄色的一抹光撞进我眼中,瞬间化作揪痛的泪水。
他二话不说拦腰抱起我,快步往殿内冲。
我被安置在软榻上、宫人们忙里忙外端茶送水,更换衣裳。
全身知觉都已消失,我如木偶任人摆布。
这样的夏夜,殿内却点起数只暖炉。换上干净的衣服,置身其中,我才稍稍恢复,也渐渐平静下来。
昱辰朔也已换下湿透的衣服,拿着柔软的毛巾为我擦拭湿漉漉的头发。我抬头瞧着他,他紧抿着唇,脸色有些苍白,辨不出喜怒,那双漆黑的双眸中平静无澜,惟有倒映其中的我的脸。
他自己的头发也还未干,水珠滴滴答答落在我的脸颊上,衣襟上。我鼻头酸涩,泪水再次盈满眼眶。我听见自己微不可闻的声音,毫无底气:“今日是我娘亲的忌日。”
其实我根本不记得娘亲的忌日,她走的时候我还太小。我只记得她死的前夜,亦是下着这样倾盆的大雨。因为我曾在雨中跪了一夜,后来高烧昏迷,险些丧命。我不是故意要骗他,只是我想不到更好的理由来解释刚才的场面。
他不说话,一勺一勺喂我喝下锦时准备好的姜汤。
短短一月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我无力应对。往事的侵袭更让我无地自容,身心俱毁。
我静静听随他的安排,这一刻的温柔与宁静叫人沉溺。我贪享这种绻绻惬意,只希望时间可以过得慢一点,再慢一点。
这么多年,我所有的努力都只是为了有朝一日与你比肩。不是因为我有多爱你,而是因为那是姐姐的位置。我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这么一天,眷恋这片刻温柔。
他轻轻揽我入怀,周身的温暖气息将我包裹。他抬手拂上我微隆的小腹:“念儿,你没有娘亲,朕也没有,但朕答应你,必定让这个孩子得父母疼怜,一生无虞。”
莫名的,有一种被生命紧紧拥住的半疼半喜,生命的狂喜与刺痛,都在顷刻,宛如烟火。我想,命运亏欠我的,这一刻,已经悉数归还。它用另一种方式给了我补偿。
我的幸运就在于,我喜爱这种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