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一个人,她不会善罢甘休。
我的懿旨才下,萧蕙心便赶来兴师问罪。她既能派人日夜注意冯才人的一举一动,必然能猜到我会下这个决定,她阻止不了。
她铁青着脸,怒气冲冲。身后跟着的不是浅歌,而是那个白巾覆面的怜儿。
以为带着一个毁了容、面目可憎的宫女,我就会怕了。可笑!
她开门见山责难:“她已是可悲可怜之人,无足轻重,皇后娘娘为何不能饶她一命?”
饶恕,那是佛祖的事情,我没有这种胸襟,更没有这种义务,我要做的是有仇必报,十倍奉还。
“姜念玥,你别忘了,韩昭仪,贤妃乃至方将军,这桩桩件件你我全都心知肚明。”
她是真怒了,竟以为拿出这些就能吓唬我。我不由轻笑:“萧贵妃难道不知到有一句话叫做死无对证,空口无凭吗?”
所谓把柄这种东西,一旦时机错过了,也就没什么杀伤力了。她要吓唬我,就应该挑对时候。
萧蕙心紧紧盯着我,却忽然不急不恼,缓缓道:“太后与右相大人如果知道皇后这么能干,一定非常欣慰。”
是我太小看她,她深知我的软肋。姑妈与父亲对我的威胁与忌讳叫我寝食难安。我并不是怕他们,也不是非要盼求他们的信任,只是我不能明目张胆与他们作对。我的所作所为他们未必毫不知情,但我不能给他们一个对付我的理由。
我攥紧双拳,努力维持泰山崩于前的镇定。喉咙收紧,明显感到自己周身的寒意,连声音里都染上森森杀气:“你威胁我。”
每一个字之间简单连贯,毫不拖泥带水,我自己也惊怔了。因为此时此刻我瞧着萧蕙心,竟从心底萌生杀机。
我走到今天这个位置,要杀一个人,这很容易。我也的的确确伤害了几条人命。那些有的的形势所逼,有的是罪有应得,人各有命,我并不会为之愧疚痛惜。但想杀一个人,这种念头出现在我脑海时,我才认清自己的心狠手辣,铁石心肠。
我处在一个高级戒备的状态,仿佛随时有赌命一搏、你死我活的觉悟与狠绝。
“臣妾只是要提醒皇后,别再玩花样。凡动刀者,必死于刀下。”她将我的慌张失态尽收眼底,却不急不躁,声声警告。她不会想到我忽然间萌生的杀意,她只是以为我被她的话所震慑。但因她的声声警告,我终是卸下心防,打消那于电光火石间闪过我脑海的可怕念头。
我笑:“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冯才人扰乱宫闱,本宫作为后宫之主,维护后宫安宁,本宫问心无愧。”
萧蕙心忽然狂笑不止:“皇后为什么非杀冯潋不可,你以为本宫不知道吗?你以为杀了一个冯潋,就没有人知道……”
我猛地拍案起身:“你闭嘴。”
当然我没办法让她闭嘴,她已经下定决心和我对抗到底:“冯才人为什么疯了,她为什么即使疯了还不忘姜慕玥的名字?”
我的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她迫近了我,还在喋喋不休地骂着:“娘娘真的以为姜慕玥死得冤屈,”她猛地指着怜儿,激动不已,“就因为皇上瞧了她一眼,姜慕玥就命人将她划花了脸。赵美人不过私下里说了她一句贱人,就被逼得上了吊。就因为冯才人怀孕时她刚刚失去孩子,便灌了她十几碗红花,让她再不能生育。”
“你闭嘴,你胡说。”我感觉到浑身的颤栗,脑海里一遍一遍闪过昨夜的梦魇,姐姐的脸,姐姐的泪,姐姐的笑容,姐姐手中冰冷的匕首……耳边有千万声音从天边传来,鸳鸯的,云涣的,萧蕙心的,任我再怎么歇斯底里也无法驱赶。
“啪”地一声响彻偌大的宫殿,一阵刺痛腾升周身每一处痉挛。
殿内一下子安静下来。怜儿猛地跪地,随之宫门大开,是锦时冲了进来。二话不说一把扶住有些站立不稳,摇摇欲坠的我。
萧蕙心一动不动站在殿中,右半边脸徒然肿起来,嘴角渗出鲜红血渍。
锦时有些惊慌,却又不动声色低下头沉默。萧蕙心脸上那明显的红印,她必然知道是我打了她。
我慌乱中拼尽全力的一个巴掌,必然很疼,可她却无动于衷,甚至没有伸手擦拭嘴角的血迹,而是缓缓缓缓扯出傲然绝尘的一个笑容:“是不是胡说,娘娘不是再清楚不过吗?”
外头下起雨,那远处的惊雷,竟像是声声劈在我心头。
耳边挥之不去的是萧蕙心最后的那句话,仿佛一句咒语,一个梦魇,搅得我坐立难安。
冯才人的疯,怜儿的脸,这些我都再清楚不过。可我为什么坚持不肯放弃,非要查清,非要追根究底?
我心中纠痛难忍,不顾宫人阻拦冲入雨中。冰冷的感觉一下子渗入骨子里。雨滴噼噼啪啪砸在我脸上,顺着我的头发、脸颊流淌下来,不知是雨水还是我的泪水。
院中两株昨日还英姿勃发的海棠此刻已被大雨打得七零八落,花瓣散落一地,一片颓败。
宫人们纷纷追出来,跪在雨中,逼着、劝着、哭着。
“娘娘,”锦时撑着伞追出来,一柄油伞,撑在我头顶,她自己却站在雨中,浑身浸湿。可是这实在雨太大了,一柄伞根本抵挡不住它倾盆而下。抵挡不住,我们二人全湿了,可她仍不依不饶将伞撑在我头顶。
我站在海棠树前,重重往事随着雨水铺天盖地浇下,泪水汹涌而至。
我姜念玥是怎样的一个人?
记得那时云涣说过,阿奴,你明明知道越下去越是黑暗,为什么一定要追根究底,你非得让所有人都知道是你姐姐做错了?
他说,哪怕在此后日长夜久的相处中,我渐渐明白你的本性,你并不善良,你自私任性,咄咄逼人,你根本不懂为他人着想,你做任何事情都只在乎是否能从中获利,你为了自己的私心不择手段,甚至连自己都可以利用。
他说,阿奴,为什么你当初不肯离开相府,为什么慕玥一入宫你就开始变了性子,四处打听宫里的事情,拼了命地读书习字。你早就在等着接你入宫的轿辇抬入相府。
直到此时此刻,我才看清了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