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静悄悄的,今夜的月光格外冷清。院子里那两株海棠在夜风中轻轻摇晃着,风吹过时,树影轻摇,有零零落落的花瓣随风飘扬,在满阶清光中,浑然不似人间景物,倒像一幅多年的图画清幽而迷蒙。在浓淡有致的黑影里,仿佛有轻微的叹息,也许,只是夜宿的鸟儿惊飞的声音。
我独自站在院中,月色朦胧,树影婆娑,我只是觉得有些冷。
四下一个人也没有,锦时没有跟随左右,宫人们皆不知去处。
月色倾斜,海棠树影里约约绰绰有人。
我提着宫灯上前。这才发现海棠树下站着两个人。一个是冯才人,她一改往日癫狂,静静站着,轻轻冲我笑着。另一个因为背对着我,我并不能看清她的模样,辨认她的身份,只是那单薄挺拔的背影异常熟悉。
我还未回过神来,却见她高举右臂,明晃晃的一道寒光,她手中的匕首猛地扎在冯潋的胸口。
我吓了一跳,猛地捂住口鼻,几乎要惊呼出声。
再回神时却发现冯才人已经消失无影。只那执刀的女子站着树影里,缓缓回过身来。她走出阴影,清冷的月光下,她朱色的宫装,她单薄的身姿,还有她淡淡的眉目,一样一样渐渐清晰起来。她瞧见了我,那悲戚淡漠、挂满泪水的脸上忽地露出诡异的笑容。
她启了唇,却是在唤我的名字,“念儿。”
遥遥天音,我只觉天旋地转。
睁开眼才发现自己躺在绣床上,不过是一场梦。
外头好像下着雨,淅淅沥沥敲在窗杦门扉,琉檐瓦顶,好似有千万根针扎在我心上。我喉咙有些发干,忍不住侧身喊道:“鸳鸯。”
马上有人进来查看,等候我的吩咐。
“鸳鸯……”两个字梗在喉中,眼前的人明眸善目,浅黛柔眉,不是鸳鸯,也再不会是鸳鸯了。
“水。”我低声说道,心里一下子冰凉起来。
她急忙去为我倒水,从翠缕点金炉里取出碧绿的暖玉圆壶。
鸳鸯说夜里凉水最是入不得口。所以即使是到了现在这样五月暮春初夏的夜晚,那金炉里也照样供着长年不息的绵炭。小小的玉壶,埋在火引炭灰里一直温着,不会冰冷也不至于太烫,这样到了夜里我口渴了就马上有温水可以饮用。
这是鸳鸯想出来的主意,她就是这样贴心,事事为我考虑周全。
锦时已经捧着杯子送过来。她穿着茜色单衣,披一件马甲外衣。不像鸳鸯,总是穿得暖和。鸳鸯畏寒,即使到了夏天夜里也不敢穿得这样单薄。
长久以来一直是鸳鸯在外殿守夜,随时起身为我端茶送水,在我午夜梦回时给我安慰。这些,我已经习以为常,所以哪怕已经过了十多日,我仍是会在夜里忽然叫她的名字,等着她急急忙忙冲进来。然后又在微晕的烛火里猛然瞧见锦时时,幡然清醒。仿佛当头一棒,提醒着我她永久的离开。
我怎么会忘记,就在她出宫当晚,她与云涣的马车就马不停蹄驶出了京城。简朴的马车,远行的两个人,偌大的京畿,上万的百姓,谁也不会注意到这一男一女离开时是朝着哪个方向,带着多少行李,回眸远望时又是怎样的神情。我派出去的暗卫回来禀报时也不过三言两语,可我知道,我失去的终其此生也无法挽回。
所幸,有锦时时时刻刻陪在我身边。
并不多言,只是默默陪着我。
这个我曾经猜忌堤防着的丫头,此刻在我身心具疲时给了我最大的慰藉。
这远远胜过夫人源源不断送入昭阳宫的补品名药,胜过太后派来的一波又一波任我挑选的宫人。
锦时不声不响得侍候在一旁,待我重新躺下,她才起身在香笼里换上新的杜若熏香,吹熄床头案台上的烛火,让我能够更好地入睡。轻手轻脚忙完,才缓缓退出内殿。她的聪明可以算是昭阳宫中不可多得的,刚才那样的场景下,如果换作良辰那个丫头,开口第一句必定会是,“娘娘,奴婢是良辰。”而其他的宫人,譬如福星,也多多少少会用言语用眼神,用各种或直接或隐晦的方式告诉我,鸳鸯已经不在了。可锦时却从不会透露半分,好像鸳鸯这两个字不过是一个名字,这个名字可以是她,可以是昭阳宫中任何一个人。
因着那个梦魇,一夜再难入眠。
那梦中女子的熟悉的面貌,她挥匕杀人时的决绝,她泪水盈盈时诡秘的笑容,还有她一如此前唤我名字时的唇形语调,没有一样不让我心有余悸,胆战心惊。
这么多年,哪怕我心心念念牵挂她,她却极少出现在我梦中,上一次我梦见她还是在去年上元我封后大典的那个夜晚。
那么,姐姐,你今日缘何入梦,又为何不肯与我倾诉你的悲喜?
鬓旁湿漉漉的,是泪水不知何时沾湿了枕头。
卯时刚过我便起来了,锦时一言不发替我梳洗。我一夜翻来覆去难以入眠,她睡在一帘之外必然知晓。
良辰摆好早膳,又在喋喋不休讲那些八卦秘闻。
她说的话我未必都听得进去,只是我原本烦闷的心情倒是因为她的聒噪而好转不少。恍惚间听见她说起冯才人。我不由蹙眉向她,细问深究。
她说:“听闻昨夜冯才人跑出了冷宫,闯进馨榭大哭大骂,闹得不轻。还打伤了看管她的两位姑姑。所幸萧贵妃及时赶到,派人将她押回了冷宫。”
这一番话,诸多疑点与破绽,我百思不得其解。如果说冯才人跑到馨榭是因为那本是她被废前的住处,含樟殿就在馨榭毗邻,穆婧离都不肯出面是不愿多事,那么萧蕙心为何要多管闲事,蒹葭宫千水之遥,她又怎么会那么巧刚好及时赶到。
这中间许多我不愿多究,只是有一点。思及昨夜的梦魇,我不由咬紧了牙。
冯潋,不可留。
我下了懿旨,赐她毒酒一杯。
不幸的人总是格外引人同情。她常年疯癫就足够让人怜悯,何况罪不至死,连锦时都忍不住悲天悯人,替她求情:“冯才人也着实可怜。”
我想着那受尽折磨的凄惨女子,却只是冷冷开口:“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这个时候我不能心慈手软,否则后患无穷。
我忽的想起那一日对着要害我的韩昭仪说的那句“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同样的一句话,反着来说,却是全然不同的意思了。
锦时已会意领旨:“奴婢明白了。”
我赐死冯才人并未引起后宫任何的不解与猜疑。她不过是一个六品才人还是疯癫之人,后宫之中本无人在乎她的生死,更何况,她昨夜的一闹,我的懿旨更变得顺理成章,天经地义。
只有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