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已在长乐宫外等候多时。姜宁的入宫亦非她所希盼。她有千种叮咛万种嘱咐,需要一一交代。
亲疏有别,她再怎么恨我,比起姜宁,我的的确确是最亲近的人选。
骨肉亲情很多时候还是需要靠亲疏远近来判断。姜氏一门旁支错乱,她首先要保住的是她自己的荣耀与面子。而这点,显然我更能满足她的要求。
我缓缓走向她,她迎合讨好的方式太过直接,我根本没有躲避的余地。
“太后此举意图明了,还望娘娘早做打算。”她轻声劝诫,那原本不染下尘的脸上此时也沾上层层担忧之色。她一生荣华,岂肯轻易言败。
每一次看着她的脸,总会勾起许多我此生都不愿再忆起的往事。
我抬手取下发髻间一只翠玉镶银簪:“夫人,您还记得这只簪子吗?这是我娘亲生前留给我的唯一遗物,还是她作为您的陪嫁丫鬟进入相府时,您赏给她的。后来您曾硬生生摔断,我花了所有的积蓄才得以重新续上。”
她面色尴尬,却只是讪讪道:“你娘亲若是知道你有今日,亦可告慰了。”
如果那个时候她有一丝一毫的真心,便不会不知道这根本不是她赏给娘亲的那只簪子。
可以想象,她那时不过是一时的兴致,是无意的施舍。却也是娘亲与我一生难以抹去的隐痛。
我笑了,侧身凑近她,在她耳畔低囔:“我娘亲,夫人难道忘了吗?我娘亲她早就让您给逼死了。”
她紧紧盯着我,脸上的神情就和那日她给了我一个巴掌、骂我下贱时一模一样。
因果循环,命盘往复,今日,她再不敢打我。今日,我再无须怕她。
她气得不轻,她早该想到的,我们二人永远没有站上统一战线的可能,我宁可粉身碎骨。
哥哥曾经问我,来到这里,你开心吗?
自从来到这里,我就没有过过一天安稳太平的日子,每日勾心斗角,各种冷嘲热讽。但起码衣食无忧,我不用担心吃不饱饭,没有人在隆冬的夜晚叫我扫净大院的积雪冰霜,没有人再敢放狗咬我……
而我不会忘记,这些都是拜谁所赐?
话不投机,只剩赤裸裸的切齿恨意:“即如此,旦愿娘娘事事顺遂,心想事成。”她这是在提醒我、警告我,我得意不了多久。她可以将我推上来,也可以把我拉下去。姜宁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她可以退而求其次,她并非真的非我不可。
注定是不欢而散。
往日种种,我们可以互相遮掩搪塞,敷衍屈行,但是我们无法彼此原谅。每一次我们相见,便会牵扯出前尘往事的痛苦记忆,纠生出对另一个人的忿恨怨怼。那个人越是无关紧要,这种恨意越是刻骨铭心。
我仰天,抬手举过头顶,耀眼的阳光从我指缝间折射进我眼中,好像是漏进生命的光华,泛着一层一层的光晕。我想努力笑一笑,却只感到面上一片冰凉。
是因自己终于说出心中萦绕多年的话,因自己终于勇敢面对这一份不公的待遇。也是因自己的生命终于找到施虐者,而流出感恩的薄泪。
扶着锦时的手一路回去。今日种种我已疲惫不堪,只想早些抽离。只可惜事与愿违,越是想要躲避现实,现实越是会前路等候,有一场全然未知的不期而遇。
我也没有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遇见谢盼之。
自孔雀台之变,我已有一月未见过她。她明显消瘦了不少,眉宇间尽是萧索。
才一月之隔,她却仿佛判若两人,全然没了之前盛气凌人的气势。
她从前那样张扬跋扈,得理不饶人的个性,不知得罪了多少人,现在她失了势,那些人不会忍着不出手。瞧她今日的模样,必定已经尝过不少苦头。
被降位本身便是一种耻辱,加之那些曾经被她踩在脚下的人的反击,以她心高气傲的个性,定然是痛苦万分。
我答应过谢肃之不会杀她,但我会让她生不如死。这实在是比让她死更轻而易举的事。
我不愿多作停留,只想快些回宫。
只是她恨我入骨,不是轻易忍得下的:“听闻新人入宫,嫔妾可等着瞧您的高招,皇后可千万别叫嫔妾失望才好。”
开场白已是杀伤力十足的冷嘲热讽。姜宁的入宫不知在后宫中引起多大的轩然大波。她们一个个既忌讳着这新人的到来,却又相继为之窃喜,等着看我的反应和笑话。
“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论失望也是谢嫔你在前面。”我亦不愿忍气吞声,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是我一贯的信条。她既这样纠缠不休,我又何必对她客气。
她们梦寐以求、争相抢夺的东西我从来就不在乎。我并不是为了争宠而入的皇宫。
更重要的是,我有恃无恐,姑母接姜宁入宫不过是给我一个威胁,让我时刻警惕,她不会真的拉我下台,起码在我的孩子出生前,她不会这么做。
她盈盈展眉,笑靥如花:“嫔妾怕什么,再怎么变天也变不到嫔妾头上。”
一句话字字说在点子上,一语中的,一针见血。她并不笨,只是天真,当然她有这个权利。
我不得不承认,一次降位她的确成熟了不少。
再单纯无知的女子,背负起上百条性命,一族兴衰、满门荣辱时,都会开始变得谨慎果敢,这就是所谓的成长。
她扬眉轻笑:“娘娘不必担忧,嘉兴乡野,未必斗得过娘娘京畿名门。娘娘鬼使神差,嫔妾可是领教过的。”
“不做亏心事,何需怕鬼来敲门?谢嫔难道忘了,这些手段伎俩,全是向你所学。”我怕什么,我还有昱辰朔,无论如何,他总会为自己考虑。
她必然回想起孔雀台那日光景,语气里已有难掩的恶意:“得意一时,我谢盼之凤格之身,自有公道回还的一天。”
公道,这两个字从她口中说出让人不由惊怔恍然。她一生以命格贵重为念,何时相信起公道一说?
“只要谢嫔有信心,尽可以悉数讨回去。”
她倒也不恼,平静回道:“不急,以后有的是机会。”
倒是难得她降位之后有了这种淡然与觉悟。
在逆境中保持乐观与信心是一件好事。这绝对是我的经验之谈。
“我等着。”在这后宫中我树敌万千,不差她这一个。任她千百种招数,计谋通天,我奉陪到底。
怕的就是她一蹶不振,像她这样跟我作对又每每气伤自己的敌人,在这后宫中实在少有,没了她我的人生不知会少多少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