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殿死寂，侍候在内的宫人们皆绷紧了神经，屏息垂眸，谁也不敢丝毫松懈。
我跪在冰凉的松木地板上，寒意丝丝入骨，难抵心头隐忧恐惧。袖中的手不由收紧。
“娘娘……”锦时跪在我身侧，欲言又止，尽是担忧。
殿内的气氛紧窒，迫得人心惊胆战。
我低着头等着座上那人开口。
云袖姑姑缓步进来通报：“她们到了。”
她微微阂了双目，云袖姑姑领命出去宣引来人。
“起来吧。”她这才想起我，声音里满带威严。从来她都是至高无上的控制者，生杀予夺都只是一眨眼的事。
我坐下，不多时云袖姑姑就领着人进来。
一前一后两个人。夫人走在前面，微身行礼坐在我对面的位置。瞧得出来，她脸色并不太好。
另外那人，看着十分眼生，并不是后宫中人，也非出自相府。
她亭亭玉立站在殿中，格外清新秀丽的一张脸，身姿娉婷绰约，称不上倾国倾城，但也是难得的美人。她缓缓行了大礼，嗓音婉转如莺：“臣女姜宁，拜见太后，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转向我，亦是毕恭毕敬，毫无破绽：“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这种场面，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不待我开口，姑母的声音已毫无迟疑响起：“你自嘉兴而来，一路舟车劳顿，此番入宫，只管住得安心。”
明明满是关怀体贴的一番话。她的神情姿态，语调吞吐却都尽显无上的权威，不容忤逆，迫的人顿生敬畏，毫无回绝的余地。
我不免笑了，隔了三代的族系旁支，千里迢迢，竟是冲我而来。只为让我明白，姜氏族人四百余，我并非无可替代。
我从未见过这个姜宁，但提起嘉兴已隐隐猜出大概。嘉兴乃是姜氏祖籍，斗转星移，沧海桑田，隔了百年流转，现如今只剩一族还留驻在那里。细细算来，她应该称呼太后为叔婆。这样遥远旁偏的亲缘，难为倾覆天下、一手遮天的姜太后这般煞费苦心。我姜念玥何其有幸，竟能得她这样苦心孤诣，大费周章？
“你不必紧张，嘉兴再美，不及京都风光。”她说得云淡风轻，却比刚刚的针锋相对更叫人毛骨悚然。
夫人与姜宁都已退下，殿中惟剩我们。前戏层叠，为的不就是这一刻吗？
风来，雨来，我受者便是，无须她留最后一次余地。
不远千里找来一个随时拉我下马的替身，却还假惺惺得告诫我只要听从摆布便可安然无恙。
在你的眼里，我们这些平凡人的身家性命就这么不值一提、无足轻重吗？
她等着我给予回应，作出承诺，我扯了唇角：“姑母运筹帷幄，还要念玥说什么呢？”
我命如蝼蚁，但并非毫无自尊。我有我的固执与决断。“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句话也可以用在我们这些平凡人身上。
我的坚决固执并没有让她惊诧，她再不了解我，也该在这么长时间的殊死对抗中明白我的坚持。只听她长叹道：“哀家说过，早知如此，当初就会选你。”
又是这句话，她无数次用这句话表达我与姐姐的截然相反，天差地别。
明明是夸我的话，听在我耳中却尽是悲哀凄苦的意味。我冷冷起身，“若是选了我，今日躺在皇陵中的就是我了。”
我不会忘记，姐姐的死，她是始作俑者。
她与父亲为了自己的身份地位，为了所谓的门楣荣辱，逼的姐姐自小便家门所缚，不得自由。孤身入宫以后不知遇了多少迫害，遭了多少冷眼，连六宫中的下等宫女都敢在背后排遣她。乃至她怀孕也不敢轻易告诉别人，自己默默承担着。她原本身子就弱，又忧思成疾，日夜寝食难安，加之长期沾染麝香，失了孩子后身心饱受折磨，才会性情大变，郁郁而终。而在这过程中，作为姐姐在这后宫中惟一的亲人，她从未真正关心过姐姐，没有给过姐姐任何的呵护庇佑。因为昱辰朔的冷落，因为姐姐长年不孕，她对姐姐亲厚不复、不闻不问，甚至眼睁睁看着姐姐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整个后宫尽在她的掌握，她若肯给姐姐哪怕一丝一毫的怜惜，姐姐的结局便不会那么悲惨。
心中怨结，一波一波突涌而生。我咬牙说出郁结许久的心声：“因为姐姐不能再生育，不再有用处，所以你不管不顾，看着她死。姑母，在你心里，权势真的比亲人还要重要吗？”
“皇后娘娘……”云袖姑姑急忙劝止，生怕我一言不慎惹恼太后。
君恩难测，越是位高权重者越是喜怒无常、翻脸无情。她若恼怒，我、锦时乃至整个昭阳宫的生死存亡也不过弹指一挥间的事。
然而她既有心另立她人，我还有什么好忌讳的？薄恩易逝，有什么后果，我甘心承担。但满腔怨怼，一身激忿，不吐不快。
我贱命一条，要杀要刮，悉听尊便。我们之间本就只是一湘东水两不相干。这一年的相安无事，从来不是靠血脉亲缘来维系，靠的就是彼此对对方的猜疑揣度，互相利用。可是姐姐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是她一手栽培调教，与她有着斩不尽的亲缘恩义、骨肉亲情。她怎么狠得下心肠？
身体止不住地颤栗，浑身上下没有力气，几乎站立不稳。只能依靠锦时的搀扶，憋着一股劲坚持着。锦时扶着我，亦是浑身僵硬，浑身发抖。我们互相依偎，彼此支撑，缓缓走出长乐宫，才舒了一口气。我刚刚的胆大妄为，一腔激愤，面临的是命悬一线。我亦是后怕，这种僭越犯上、不知死活很可能要了我们两个人的性命。
不管怎么样，她饶了我们一命。
我们二人劫后余生，彼此心有余悸。
鸳鸯走后，我惟一能够依靠的也只有这个瘦弱娇小，沉默寡言的女孩。
她尽心尽力，事无巨细。她从未表达过自己的忠心，寡言少语。在我郁郁寡欢、伤心痛苦甚至身陷危急时都只是静静陪伴在我身边，为我担忧，替我分担，给我无声的安慰。
这个时候，我所需要的仅仅是这些，这些已经足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