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肃静,只有越来越重的压抑窒息之感。
他睨视着我,开口却是:“你这是在惩罚朕吗?”
清浅柔软的一句话让人的心无端地揪紧,轻易地轻易地叫人心疼起来。我握了拳努力让自己清醒,不被他这幅软弱可怜的样子欺骗,提醒自己不要忘记他狠心冷漠的那面:“你是皇上,你要杀人我拦不住你。但老天爷是公平的,他想惩罚谁就惩罚谁,谁也别想拦着。”
他沉默了,眼中有纠结的痛与冷。我不由冷笑:“皇上不必费心,不用您动手,臣妾自己会解决。”
“你敢!”他却发了怒,骂道,“你敢动他一下试试!”
瞧着他,他内心纠结煎熬显而易见。不由苦笑,昱辰朔,何必这幅样子?反正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反正这也不是你第一次要杀自己的孩子。
下意识地抚上小腹,没有任何征兆,没有任何感觉,但我知道,这里面正孕育一个小生命。
他本不信,召了整个太医院的太医前来为我确诊。可我自己的身体我又怎么会不知道?
我已经有一个月的身孕。
那次莫名其妙的合卺,却为我们带来了这样不可预计的后果。
这个孩子本不该来到这个世上,他不会允许他来到这个世上。
像是姐姐的孩子,根本来不及看一眼这个世界。
我和姐姐又有什么不同呢?
“你没有话要对朕说吗?”他瞧着我,问。
“皇上是九五之尊,翻手可杀苍生,负手可救万民。臣妾无话可说。”还说什么,还有什么好说的。
“那好,你听朕说。”他一把抓住我的肩,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却又无比坚决果断,缓缓道,“生下这个孩子。”
我一时有些蒙了,怔怔抬眸,从他眼中寻觅哪怕一丝一毫的迟疑,以为自己听错了。
可是没有。他给我的是一个无比坚决的回应。
反倒是我,一遍又一遍迟疑着。
他轻轻笑起来,只一句:“时机已经到了。”
什么时机到了?现在正是他反抗外戚氏族最关键的时候。
他明知道,若我生下太子,姜氏的权势会更盛,他要扳倒父亲就更难了。他帝位不保,甚至,说不定他自己会没命。
我瞧着他,这个人,近在咫尺,我却总觉得他离我那样遥远,我根本不懂他。
他轻轻笑起来,温柔蚀骨:“朕的孩子,你若让他有一丁点儿损伤,朕叫你不得好死。”
一番话撞进我耳中,像是山洪暴发一般冲击着我的心。满腹委屈,满心感动,此刻只能垂着头,不让眼中的泪落下,“皇上,不要给我错觉,好吗?”
昱辰朔,你在乎我吗?为什么你总是要给我这样的错觉?为了皇途霸业,你可以牺牲所有。对你而言,我又有什么不同呢?为什么你总是要给我错觉?为什么你不能干脆一点让我死心?
“皇上……”有哽在喉,张了口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他眸光温柔凝视着我,笑得和煦温暖,张开手,捧着我的脸颊。什么也没说,只是在我微凉的唇上印下一个淡若清风的吻。
然后轻轻地、轻轻地将我环在怀中。
他身上的气味瞬间席卷了我每一处的触觉,内敛的,轻柔的,温暖的,夹着淡淡的龙涎香味,轻易的就叫人安定下来,沉溺其中。
紧紧贴着他的胸膛,他平静沉稳的心跳一声一声传上来。我心中百感交集,明知前途未卜,却还贪恋着这一刻的温暖。
天空昏昏沉沉,漫天的乌云滚滚而来,像是就要覆盖下来。
越过重重叠叠的琉檐翠瓦,依稀可以看见那些步道明廊,檐角勾栏上皆点起了灯笼,一排排,一盏盏,像漫天繁星。
还未到用晚膳的时辰,天空却已昏暗下来,压抑得人心里都闷闷的。
怕是又有一场大雪。
这几日我一直很不舒服,怀孕两个月,妊娠反应搅得我寝食不宁。
我从不知道怀个孕要受这样的苦楚,倒想起以前假装怀孕时的样子,一直以为自己演技高超,装的极像的,如今才发现竟是破绽百出。
又吐了一番,整个人头晕脑胀靠着软塌休息,锦时进来递上一纸信笺:“娘娘,馥雅阁的沁书送来的。”
叶漪华,她又耍什么花样。
拆开信笺,只见雪白的宣纸上写着“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一行字,隽秀中又带三分狂放,行云流水,自成一体。
是萧蕙心的笔迹。
“娘娘,这是什么意思?”锦时在旁看了,甚是不解。
我却心知肚明,这是白居易的《问刘十九》。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她是邀我前往馥雅阁一聚。
既有好酒相邀,怎可辜负盛情?
换上貂裘往馥雅阁去。
鸳鸯一路扶着我,甚是小心,生怕我有什么不慎。她原拼死拦着,拗不过我才只能跟着。
到了馥雅阁,只见院中斑竹欺雪,红梅摇曳,瑟瑟簌簌,竟另有一番腊月寒春的风趣。
入宫许久,却是第一次来叶漪华宫中。我虽与她并未深交,却也知道她性子孤僻古怪,又有着才女诗情的孤洁不群。今日到了这里,才真正惊讶了。
隐约有琴声悠扬飘送,我加快了脚步入内,沿路并无半点皇宫内院的奢华繁丽,金雕玉砌,反而像是走进书林瀚海。四周墙壁上皆挂满书画丹青,诗书典籍几乎比翰林院还要齐全。
鸳鸯被拦在外殿,我只身进了内殿。只见灯火通明中叶漪华坐在琴御前抚弦弹奏。
人生雅事,书画琴棋诗酒花。她一个人倒是全都齐备了。
撇头瞧见萧蕙心毫无禁忌,席地而坐,开怀畅饮。杯盏横斜,一个侍候的宫人也没有。她已有几分醉意,举杯吟道:“轻舞白梅洌, 独奏箫声寒。 不知一夜雪, 落在几楼台?”
我哪里想到会是这样的场面,惊得说不出话来。然后突兀想起许多年前流传于市的有关她的一件轶事。
那时她还只是萧太傅未及笄的女儿,诗情才性却早在民间流传。
太傅萧斛是出了名的为人开化,自幼将独女当作男孩子教养,萧蕙心便比之旁人更有一种脱俗豪爽的心思,全然没有男女尊卑的陋习偏见。她与侍女女扮男装出入乐坊,被参上太傅府衙,却不以为然,以一番“妓坊长巷之地,供人消遣取乐,男人去得,女人为何去不得?”的言论震惊宁越都城。宁越数百年的习俗风化,礼教严明。足以想象她的这番作派言论会激起多么惊世骇俗的反应。
这件事曾在京都氏族广为传诉。我还记得那时姐姐蹙眉轻叹:“妓坊不比别处,鱼龙混杂,毕竟不是女子该去的地方。”哥哥却对她这种豪放的作派甚是赞赏。
还有我,我亦曾将她视作传奇,暗自钦佩。
我一直钟爱《大唐红颜赋》中“解语红拂铮铮叹,青霜宝剑飒飒寒,须眉自古丹青眷,弃珠漂零沧海间。”的诗句。
一处繁华一页笺,一笔前缘一缕烟。为什么自古以来有关女子留下的诗句只有赞叹倾城绝色,红颜易老和祸国殃民?为什么女子就不能豪气干云,潇洒任长天呢?
为什么女子必须依附着男人才能活?为什么女人永远低人一等?为什么世人不能给予男子与女子公平公正的眼光?
我瞧着她,萧蕙心,蕙质兰心,这样一个温婉宽厚、小家碧玉的名字,却有着甚于男子的雄心与气量!
见了我,叶漪华停下指尖挑拨,起身向我行礼。
萧蕙心这才向我瞧来,并不为自己此刻甚是狼狈的状态而露出丝毫不自然,而是举杯浅笑,云淡风轻。
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几何?她一派无拘无束,我也将诸事抛诸脑后。只可惜我不能与她对酌,否则定要痛饮三杯。
端起案上的茶水,道:“本宫有孕在身,无法饮酒,不如改作‘绿蚁新焙茶’以茶代酒。”
“即如此,干脆改作‘绿蚁新焙茶,红泥小酒炉。’咱们各选其一,各得其乐,也算全了共饮之心。”叶漪华浅笑盈盈,命人进来添了新茶。
我从小身份低微,是粗俗惯了的,入宫后却要时刻守着宫中的规矩,装模作样。生怕叫别人找出错处来,此刻虽不知她们是何居心,却不愿顾忌那么多。明明知道有可能是个陷阱却仍莫名想要放肆一回。
我执杯相敬:“世乃浮云何足问,不如高卧且加餐。本宫先干为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