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母宣我去长乐宫的旨意终是毫无意外地传入昭阳殿。
没人知道我与昱辰朔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我当着皇上的面跳湖的事迹不知传成了什么样子。
她必然不会轻易让这件事情就这么过去,只是我没有想到,她可以忍到现在。
我收拾好衣装,带着鸳鸯前去。
昨夜的雪到现在还未停,只是稍稍小了些,飘飘扬扬,一路上尽是惨白。
不过是一个月未出来,繁茂嫣然的御花园已经全然变化,只剩残枝败叶,素雪枯槁。
一个月以前,我又何尝料到,我与昱辰朔的关系会一夜突变,全盘颠覆。
入了长乐宫,太后并没有见我,只是命云袖姑姑传达了她的旨意,罚我跪在正殿前。
一个月前我犯下的过错,她一个月后才这样大张旗鼓的处罚。
不过是叫我不痛快罢了。
早知今日寒冷,我穿了暖厚锦袍,裹着白貂皮裘。只是落雪纷飞,就这么跪在雪地里,终究抵不过这严寒。
膝下的雪慢慢融化,雪水渗入裙裾,沁入肌肤,刻骨的寒冷。
我咬着牙,忍着。
“娘娘……”鸳鸯想要冲过来,却被数个宫人拦着,只能站在玉阶上,瞧见我受罪。
她转身跪在阶前,冲殿门内喊:“太后娘娘,皇后身虚未愈,请太后开恩。”
傻丫头,她不会饶了我,我已经让她失望多次,她必然会让我牢记教训。
寒意一点点冻结我的身体,我握着双拳,忍不住颤栗,眼皮也越来越重。周身倦意席卷,顷刻就要将我吞噬。
鸳鸯跪在殿前,已经喊不动了,只是止不住地哭。
没有任何动静,拦在殿前的宫人皆不敢动。
身体已经麻木,渐渐失去知觉,我甚至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眼睛睁不开,僵硬跪着,挨过一分一秒。
死寂中不知谁喊了一句“皇上”,接着是众人跪地的声音。
他来了!
我想努力抬头向他,可是一点力气也提不起来,脖子僵硬不得动弹。他白色的御靴和明黄色的衣摆撞入我视线之中,竟一把将我拉了起来。
心潮暗涌,我费力抬眸瞧他。时隔一月,他面色平静如初,我的眼睛突然模糊起来。
费力推开他的手,却又没有站立的力气,不由又重新跪倒在地。
“起来!”他有些怒气,冲我说。
我不动,也动不了。可偏生生与他赌气,我为什么要听他的?
见了他,我心里的愠气更深,他说的那些话再次在我心底疯狂滋生出来。他说皇图霸业的路上总会有牺牲;他说无论是牺牲孩子还是牺牲姐姐,他从来没有后悔;他说他没有做错,不重要的东西从来就是可以轻易割舍的。
还有,他说,他恨我。
堵着气,原本要坚持不住了,此刻却好像一下子有了些气力。
他静静站在一旁,许久不动,明明是气极了。我已能感觉到他周身的锋芒窒迫,他俯视着我,居高临下的目光无形中迫得人无所遁形,叫人无端生出重重又重重的悲戚心痛。
长久以来,我一直无法琢磨到他的喜怒,无法揣度他的心思,可却总是能够轻而易举地在他真的生气时拥有一种敏锐的直觉,然后莫名其妙地从心底里滋生出一种抗衡到底、绝不屈服的倔强来。只有这个时候我才能确信自己并不怕他。
他眸光流转,流光中尽是我悲伤楚楚又倔强坚决的脸,他就这样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的脸,继而也猛地跪下来。
我吓了一跳,他背脊挺直、声音沉沉:“告诉太后,一切罪在朕,朕愿接受责罚。”
宫人们吓得面色具变,冲入殿中。
姑母匆匆忙忙敢出来,站在殿阶上分明有些惊慌,却镇定地冷眼扫下来:“皇上这是做什么?”
威严自生。
云袖姑姑打了伞,欲冲过来为他遮挡风雪。
“去哪儿?”姑母沉声质问,她定在阶下,不敢再动。
瞧见昱辰朔冷冷的目光:“母后,皇后向来温柔贤惠,若是朕惹了太后生气,朕愿自己承担。”
他的话说得委婉妥帖,却又迫得人无力还击。
他将罪责揽上身,又无形中将拿皇后出气的罪名安在太后身上。他是来跟太后开战的。
“皇后失足落水伤寒未愈,望太后开恩。朕堂堂一朝天子,岂有容女人替朕受罚的道理。”他已经逼得太后不得不退让。
失足落水,宫中谁不知道我是故意跳下去的,但皇上这样说,谁也不敢反驳。
皇帝的话,向来重若千金,不容更变。
明显瞧见太后脸色铁青,已经怒极了。
他却意态从容,跪得笔挺平静,只是轻轻伸了手,握住了我冰冷的手。
他手心的温度瞬间流遍全身,我的眼睛再次模糊了。
这样的场面,我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之前,我曾问过他会不会护着我。我还记得那时他斩钉截铁地说,不会,可此时他却愿为我担这罪过。
昱辰朔,你到底想怎么样呢?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
云袖姑姑在一旁怯怯劝着:“太后,地上寒气入骨,禁不得的。”
太后冷冷地不说话,他在挑衅她的权威,她岂会轻易退让。却没阻止云袖姑姑示意宫人将我扶起。
鸳鸯冲过来扶住我的手臂,借着她手上的力微挺身,却顿时觉得天旋地转,晃荡晕眩。
他已伸手揽住我,眼中焦虑惊痛,用眼神询问我的状况。
我无力回应,痛得拧紧双眉,任由自己沦陷在他怀中。
“太后如今满意了?”他抱着我,还不忘挑衅太后。满宫宫人皆吓到了,云袖姑姑急得不知怎么办。
他板着脸,毫不理会乱作一团的宫人,抱起我飞快往昭阳殿冲。
我在他怀里,能清晰地看见他棱角修整的剑眉、薄削的双唇、明亮深邃的星眸,每一处精致的五官都透露着他此刻的焦急。
萧蕙心说得没错,我不该怪他、恨他,那非他本意。当他知道那个孩子的存在的时候,孩子已经没有了。
他有他的无奈。
我只是没有办法原谅在姐姐最伤心最无助的时候他不闻不问,没有一句安慰的话,甚至给了姐姐更大的打击。在姐姐最无助的时候,你的身边却出现了凌烟,出现了第二个姜慕玥。那个面貌举止、一颦一笑都像极了姐姐的女子的出现彻彻底底地预示着姐姐的失宠。他用这样刻毒的方式让姐姐失了姑母的信任与宠爱。
我恨的是像现在这样,明明知道他对不起姐姐,却千方百计地为自己找借口原谅他。
“念儿。”他在唤我的名字,他说这两个字的时候,是那样温柔。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如沐春风的暖意,让人整颗心都柔软起来。
可是现在,他这样唤我的名字,我心里揪得厉害。这个姐姐替我取的名字,承载了太多我与姐姐的故事。她的每一个笑容,每一句贴心关怀,她对我的每一分好。
可是,现在我却又控制不住自己,不得不沦陷进这个温柔的漩涡。
我恨着他,可是有些感情与之无关。我恨自己没用,又阻止不了另一种感情疯狂的滋长。
全身痉挛扭痛,我攥着他的衣领,眼泪瞬间滚落下来,心中百转千回,无数话哽在喉中。说出口却变成了:“昱辰朔,我不要你管。”
他满面焦急惊痛,眼睛红红的,低头看着我,眸光流转,却只低吼道:“不准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