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来时天已渐黑,一路上虽高灯簇簇,却难掩夜的凄清冷寂。
皇宫的喧哗热闹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而皇宫的夜却也是最可怕的。整座城池寂静下来,在漫长漫长的更漏滴逝与长久长久的辗转等待中,她们,我们,只有一分一秒地撑下去。
因为怀着肚子,我连茶水也不敢多喝,只是浅尝了几杯。却是从来没有这样爽快自由过的,几个时辰的放松,顿觉满身心都舒畅了。
鸳鸯扶着我缓缓回宫,她虽一直侯在外间,却也听见我们在里面畅饮
欢笑,轻吟浅唱。
一直行到蔚光桥,一路不见什么人,只有巡夜的禁卫军来来回回。回到昭阳殿,院子里的宫人聚在一处,不知在讨论什么,见我回来才四散告终。
天色已晚,锦时与良辰进来为我铺床卸装,侍候我就寝。
不待我开口询问,锦时就向我汇报:“听说晚膳时谢将军在御花园与贤妃发生了争执。”
“谢将军与贤妃之间的感情那样深厚,还有谢将军谨慎克礼,怎么敢与贤妃争执?”鸳鸯满心不解,她是不信的,我也不信。御花园里人多口杂,贤妃再怎样骄纵,也断不会在大庭广众下与自己人逞一时口角。
”是真的,“良辰斩钉截铁道,“当时在御花园的宫人全都听到了,吵得可凶了,贤妃指着谢将军的鼻子骂‘你色胆包天,僭越犯上。’……”
我吓到了,那样忠心重责,谨小慎微的谢肃之,却被自己的妹妹指着鼻子骂色胆包天。
锦时不紧不慢回:“奴婢们也是听其他宫的宫人说的,贤妃与谢将军原本好好的,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就吵起来了,贤妃还说‘你每天揣着那只簪子,以为别人不知道吗?’”
我虽满心不解却也不愿多管闲事。他们兄妹之间的事,我有什么资格指手画脚呢?我现在的情况,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过了新年,上元节转眼便至。
宫中一派喜气,张灯结彩,万事服新。满堂朱红,却压不住我身上大红色用金线绣成的曳尾凤凰的九重凤袍,头顶九十九颗明珠镶嵌、举世无双无与伦比的后冠。
金銮殿的宴席一直持续到申时。然后我与昱辰朔携手登上宣和门放灯祈福,与民同庆。
城楼下人潮拥攘,灯火锦簇。
我们携手点燃巨大的长明天灯,放它腾腾升起,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国运恒昌。
长明灯袅袅上升,与此同时,焰火四起,偌大的天空,五彩斑斓,绚丽如昼。
站在高高的城楼上,依旧冷风拂面。我的心境却与去年截然不同。那个时候,我一心想着姐姐的苦难,而此刻,我站在这里,在乎的仅仅是站在我身边的这个人。
这个人与我站在同样的高度,看到的是同一片风景。
这个人握着我的手一刻也没有松开。
我知道,无论我愿不愿意承认,在不知不觉中,我沦陷在与他的这场战役里,束手无策,丢兵解甲,交付了我的全部,却甘之如饴。
从宣和门上下来,他命谢将军护送我回宫,自己过金銮殿去继续宴席、接受朝拜。
累了一日,我满心疲倦,坐在步辇上都要睡过去。
谢肃之一路走在前面,距我几步之遥,可以清晰看到他身披盔甲的背影。交织着步辇帘帏上金黄色的流苏,在眼前一荡一荡。
我忽然想起不久前流传的贤妃骂他的那些话来。虽未亲眼所见,此刻配着他的身影却格外清晰。
他常年戍守边关,将近而立之年却至今未娶。一直以来,他一心报国,甚至退了与江都侯之女的婚事。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古人皆做“得成美眷何辞死”。如花美眷相伴在侧,这该是每一个男子殷切盼望的。我却从不知道他心里原来也有寻常男子良人在侧、琴瑟和鸣的愿望。
贤妃说他每天带着簪子。钗镮簪佩之类原本是女子之物,他随身携带着,必定是他与心仪之人的定情信物。可怜左相为他作媒,却不知他早已心有所属另许他人。
到了昭阳宫,他欲转身回去,我叫住了他。
命四下宫人退在一旁,他挺身沉默,等候我的差遣。我不禁劝他:“谢将军忠心报国,居功甚伟,有话大可告诉本宫与皇上,本宫与皇上皆有成人之美之心。”
他若告诉我和昱辰朔,我们皆可以为他赐婚,成全他痴心一片。
他怔惊抬眸,显然没有想到,我已知晓他心有所属。
他沉默着,抬眸瞧向我,神情有些尴尬。
却终是拒绝了我的提议。这个内敛稳重的男人,第一次在我面前说出他的心声。
他说,臣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就喜欢上她,她是那样高贵纯洁,臣只想将她放在心中,默默的祝福她,守护她,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非分之想。
大好的机会竟然都放弃,爱的这样深刻隐忍。
我无奈,只好不了了之。却又更加好奇那个让他心甘情愿至此的女子的身份。
料定他是不会告诉我的,我也问不出什么来,只得放他回去。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已渐渐显怀,妊娠反应不再那么剧烈,也不再时不时呕吐难受了。
云涣照例每日来为问请脉,只是上次不欢而散后,我们之间的交流除了一些脉象医理和客套便再没有多余。
他从没有像这次这样长时间的生我的气,我亦从未这样不依不饶。
在姐姐的事情上,我们二人都有自己的坚决,不会彼此退让,不会轻易妥协,这仿佛成为我们之间永远无法跨越的鸿沟。却也渐渐明白了我们能够维持现在的关系,不仅仅是因为一段曾经短暂岁月的师兄妹,更多的是因为姐姐,对姐姐的牵绊与怀念,才让我们在长久的岁月流逝后慢慢成为了彼此牵连,切割不断的存在。
原来,长久以来,我一直将他视作姐夫,从未改变。哪怕最后他与姐姐情深缘浅,哪怕最后我们走到这般境地。
但是他依旧是尽心尽力,毫不怠慢的。
宫人皆退下,我想起这几日一直在用的榠栀香,虽然并没有什么特殊反应,心里却仍不放心:“云大人,前几日萧贵妃送来一盒西藩进贡的榠栀香,说是有安心宁神的作用,你帮本宫瞧瞧是否有问题。”
命鸳鸯下去取来,她连忙应声出去。
他显然看得出来我是故意支开鸳鸯,直待她出去了才开口道:“娘娘怀疑这宫中有内鬼?”见我沉默他补充道,“鸳鸯是从小跟着慕玥的。”
她是从小跟着姐姐,可我怎么会忘记她一次次对我隐瞒。
我永远都记得她瞧见那个浣衣局的宫女时的样子,为什么她瞧见了那个宫女那样慌张?曾经是昭阳殿的人,她怎么可能认不出来?她是故意拦着我,不让我见她。那个宫女明明有话要对我说,为什么她那样急那样慌,根本不给她说话的机会?
我永远不会忘记初雪那夜,我叫人却毫无回应。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是她早早命其他人下去歇息,自己一个人在外间守夜。那夜之后,她每日心事重重,满腹愁思,她心里到底藏着怎样的秘密?
“娘娘……”云涣出了声,欲言又止,脸上已明显染上垂怜疼惜的神色。
云涣,你现在知道我的处境了?在这宫里,在我的身边,随处都是别人的耳目,连最亲近的人都无法信任。
生怕叫他瞧出我心中异样,忙转了话题:“云大人,上次本宫交待的事……”
他连忙从飘渺的思绪中回过神来,从袖中取出我上次嘱咐的鹤栗粉。满面担心,鹤栗粉虽然不会伤害到我腹中孩子,但毕竟是危险之物。他不解我要它有何用处,却到底没有过问,反而道:“微臣说过的话,绝不反悔。”
说会此生护我助我的话,哪怕再不认同我的作法,他还是会义无反顾地给予我支持。
到底是有些动容的,他待我如此,也不全是因为姐姐。
不多时鸳鸯便捧着白玉胭脂盒进来,云涣小心翼翼检验了一番,回禀我:“回皇后娘娘,这香没有问题。”
当然不会有问题,萧蕙心给的东西我若是不曾亲自检查又怎么敢用?更何况我相信萧蕙心不会害我。
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会堤防自己最信任的人……
有一天,我宁愿相信萧蕙心……
命运总是这个样子,轻而易举地改变了我们曾经坚信不疑的事,让人不由地心生畏惧,怀疑起时光留在记忆中深邃的印记,怀疑起自己的判断与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