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昭阳宫中休养,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后宫中亦无人来走动,连早晚定省也省了。不用陪脸敷衍,也不用算计揣度,我自是乐得清闲。
其实我的身体一直很好,这一次的落水根本没有什么可怕,只是,我不愿出去见人。
我不愿见他。
自从初雪那日早上离开后,他再没有来过昭阳宫,只每日的「起居注」准时送来,我也不愿翻看,就原样送回敬事房。
练字看书,侍弄花草,赏雪听窗,更多时候我却宁愿窝在睡榻上。不知什么原因,我变得越发懒散嗜睡,每日总是在待在床上的时间多。
拼命想要忘记那夜的一切,却发现,时间走得越远,那些耿耿于怀的东西在记忆里只会随着时间越发清晰。
昭阳宫中的宫人虽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却都是聪明的,一个个闭口不言,静心伺候。
只有鸳鸯一日更似一日的消减下去,虽仍尽心尽力服侍我,说的话却少了,脸上的笑容也少了。
我心里混沌,始终没有告诉她我的心事,有些事,自己知道就好,没必要叫她跟着一起烦恼。
浑浑噩噩过了将近一月。这一月里,稀稀落落下了几场大雪,白雪飘扬,银装素裹,总是叫人想起许多古人的诗句来,“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
雪乱纷扬,深切切的,好像有千丝万缕的情绪似的,似柳絮轻摇随风起,又像海水一般汹涌铺天盖地,能够淹没一切,还有一丝揭开藏头露尾般的裸露感。
还记得我去年入宫时也是这样的天气,我锁了心,怀着那样悲戚的心情想要替姐姐讨回公道,如今我查明白了,公道也讨了,却陷入更加悲戚的心境中。
我时常问自己,是不是因为解开萦绕心头许久的难题,所以才忽然变得怅然若失、千愁万绪。
腊月的天气也骤然冷起来,殿中又添了好几只暖炉,时时燃炭取暖,必不能断,我更是躲在内殿不愿出去。
万万没想到的是,萧蕙心与叶漪华会主动来找我。
宫里唯这两个人的性子最难以捉摸,时而撒开手什么也不理,时而又热心得恨不能将所有事都招揽上身。两个人又像是拧成一股的麻绳,分割不开似的,处处与我作对,又处处暗中帮助我,叫人难分敌友。
二人齐步入内,皆穿戴素净,裹着银狐裘貉,小丫头们上前解了外面的裘貉,毡帽上粘着星星点点的雪花,一拂即逝。
进来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安安静静地小坐,简简单单寒暄几句。却仿佛并不会觉得尴尬,反而像是老友间淡如水的舒交。
这么大雪跑来见我,必然不是问候这样简单。
刚好,我也有话问她。
不知为什么,萧蕙心的神情有些奇怪,欲言又止,眸光流转,竟有不忍。
这个答案是她告诉我的。原以为她会挖苦一番,笑话一番,她如今这样,倒叫我不知如何应对了。
鸳鸯站在一旁却是紧张至极,脸色亦不太好。许久以来,她都好像很怕萧蕙心,每次见到总不大自然。
我又何尝不是呢?这个女人,她明明早就知晓一切,却藏得这样深,用这样隐晦犀利的方式给了我重重一击,叫我毫无返还余地。
她凝视着我,那双明亮黑沉的眸子流光宛转,她轻轻道:“娘娘何必这样为难自己?”
我张了口正欲回,叶漪华却抢着嗤道:“娘娘如今如愿以偿,何必再这样,矫情给谁看呢?”她倒是直接,语气里依旧满是鄙夷,依旧是这幅孤洁刻薄、心高气傲的性子。她跟着萧蕙心,该知道的必然都知道。
知道我为什么忽然跳湖,知道昱辰朔为什么忽然冷落我,甚至知道姐姐失去了孩子,知道姐姐的死……
心中冷漠坚硬,冷冷扫向萧蕙心:“贵妃又是为了什么搬去蒹葭宫,闭居绝世呢?”
她自己躲去碧落湖,竟还来替昱辰朔当说客。
“既然娘娘都已经知道了,也该知道那非皇上本意。”
是,我知道他并不是知道姐姐怀孕才送的镯子,镯子是早就送了的,为的就是阻止姐姐怀孕。早在姐姐刚入宫时就注定了这个孩子的牺牲。他就是这种未雨绸缪、事事了然的个性。
可是我们都没有办法否认,就是他的这种未雨绸缪、事事了然,姐姐才会平白无故承受失去孩子的痛苦。
他牺牲了姐姐,成全他所谓的皇图霸业,成全他作为一个帝王所有的自尊……他根本不知道,姐姐承受的打击与折磨……他根本不知道姐姐对我的意义……
他根本不知道,从小到大,姐姐给我的是所有亲人的总和。
我的姐姐从小维护我疼爱我,不知为我扛了多少罪过,受了多少责罚。她是金枝玉叶,却常常会因为怕我劳累偷偷替我干活;我偷懒被罚不许吃饭时,她替我求情甚至愿意陪我一起挨饿;我惹夫人生气时,她维护我不惜与夫人对抗。她什么都愿意与我分享,得了什么好东西都会想着我,教我写字读书,耍赖求哥哥带我一起玩……
这么多年,我艰难成长的岁月,家人对我的意义远远不及姜慕玥这三个字来得温暖。
在我对亲人的理解中,从来,从来只有姐姐而已。
可是,他生生叫我失去了我唯一的姐姐。
心底的恨意越发肆意滋生,像是被卷入漩涡,满心都是气恼心寒、忿恨不平。
她似看出我内心坚决,摇头轻叹:“很多时候,事情并不是娘娘想象的那样简单。”
事情还会复杂到哪儿去?事情就是他让姐姐失去了孩子,让我失去了姐姐。
“贵妃既想的这样明白,又何必来本宫这里?”她自己不就是因为明白了这个道理才避居蒹葭宫吗?她不正是因为没办法无动于衷才躲避昱辰朔吗?
眸光扫向她手腕,那只镌刻着栩栩如生双凤衔珠的金镯依旧套在她洁白的皓腕上,华丽贵重,璀璨夺目。
“鸾凤双栖”,“鸾凤双栖”,我几乎都可以想到姐姐当初接受昱辰朔的赏赐时是何等欣喜满足的心情,可是谁会想到如此精致繁丽的荣耀背后却是如此狠毒的计谋灾难。
萧蕙心这样聪明的人,必然也是知道这镯子有古怪的。可长久以来她不动声色戴着它。
曾经怎样的欣喜满足便换得怎样的心灰意冷。
“我们在这冰冷的皇城中你争我夺,可真正想要的,谁都没有得到。”她停顿着,抚手拨弄了因风拂起的耳边鬓发,软纱锦罗的衣袖覆盖下来,明明是无意的一个动作,却好像刻意一般刚好将裸露在外的金镯掩藏在袖中。
她平静如初,继而语气中渗出越发悲戚的哀愁来,她说,“我们没有得到的,希望,娘娘可以得到。”
都说“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硝烟沙场,惨不忍睹。而后宫的争斗却远比沙场还要惨烈,唇枪舌剑,笑里藏刀,一句话中可能就几千几百处的圈套危机。入宫后我何尝不是逐字逐句的拆解细究,每一声气息、每一处停顿都要费尽心思度测是否另有玄机、暗藏陷阱,可此刻我看着眼前的女子,她平静从容,无波无澜,瞧不出一丝的破绽,我真的猜不出她的用意。
她静静起身,默默退了出去。叶漪华并未马上跟上去,而是向我告退示礼,缓缓开了口,不再是以往高傲孤僻、蔑视众生的语气,而是极清浅极无奈的一声:“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
世间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她是在劝慰我,叫我不要纠结于前事。
我不愿深究,只是越发奇怪,不知她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长久以来,她们二人的心思太难以琢磨,在不断的推拉中将我搅得晕头转向,难辨敌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