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药,他一直吵着身上难受。身上的伤口碰不得水,我只能端来热水替他擦身子。
他已经自己宽衣解带,只剩单薄的亵衣。他背过身,等着我上前替他擦洗。
原本没有想那么多,见他这样却尴尬地僵着不敢动。
他不怀好意的瞅着我,分明是故意的:“愣着做什么,脱了朕几次衣服了,还装什么?”
昱辰朔,这是什么话?却忽然想起方将军那次还有这次,我替他处理伤口,都是情况紧急,根本没想这么多。现在回想起那时的肌肤相亲,脸不由烧起来。
拧干了帕子,磨磨蹭蹭伸手进他的亵衣,看不见,手指却能碰触到他背上的肌肤。
脑袋里乱成一团,他却还故意捉弄我:“左边,左边,右边,右边……”
我几乎不能思考,只能根据他的指令马马虎虎、鬼使神差地替他擦背。手忙脚乱折腾了好一阵,才总算完成了这尴尬的差事。
他也累了,安静躺着。
他身上有伤,我不敢离开半步,守在榻前累了就枕着床沿胡乱睡一会儿。他却逼我上去,与他挤在一张狭窄的榻上。
本来不愿意,但他的性子,倔起来我不依他他绝不会消停的。只得曲身躺在榻沿。
很窄的一张木榻,我又不敢碰到他,僵着一动不敢动。
“念儿。”也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的人轻轻唤我。
“嗯?”我以为他又不舒服了,微微侧了身,不敢有太大的动静,怕碰着了他的伤口。他正睡着,双眸轻阖。原来是说梦话,我放下心来,替他掖好被子。他伸手搂过来,是无意识的一个动作,却轻轻揽住了我的腰。
我的心一时蹦的厉害。铺天盖地的心跳声,我偷偷瞧着他。他依旧轻轻睡着,喃喃道,“不要骗朕。”
他叫我不要骗他,在梦里。
我的心骤然疼起来,昱辰朔,这算是你的软弱吗?
不由伸手抚过他紧拧的眉心,轻轻抚平他紧皱的眉头,即使是在梦里,他也不能安安心心。
高处不胜寒,他处在最高的位置,却也承受着同等的痛楚与折磨。
“我不骗你。”明知他睡着,是听不见的,却仍是忍不住将这句话说与他听。
昱辰朔,我再不会骗你。
可是,你会信我吗?你……愿意信我吗?
天刚亮我便起床打算替他熬糖粥,他嫌它太过简单粗俗却日日早晨必要喝上一大碗。
却见院中停驻着一辆马车,谢将军见了我忙从车上跳下来。他昨日和昱辰朔在房里聊了许久便不见踪影,此时却驾着马车出现。
我心里忽然五味杂陈,要回去了。
担忧了五日,害怕了五日,这个时候,“回去”这个词带着些许的兴奋与紧张,然而更多的却是莫名的失落。
短短五日,远离了朝政权谋、后妃三千,每日简单安逸,无所事事,我竟忘了我们均是不属于这儿的。
我们都得回去面对。
昱辰朔也已起床出来,轻轻攥住我的手,去向王婆道别。
连日来王婆与王伯对我们极为照顾,此时知道我们要走,又是对他百般叮嘱。
他一直笑着,虚心接受,连声答应。
乘着马车入城,城中繁华热闹,并无如何变化。
谢将军探听过宫中情况,姑母掩盖了昱辰朔遇刺失踪的事,只是对外宣传身体不适歇朝静养。
对她来说,这些从来不是什么难事。
马车悠悠穿梭于京城人潮拥攘,热闹非凡的街市。
没有人知道我们的身份,没有人会想到皇上与皇后不在皇城之内。
都说“国不可一日无君”,可他这个皇帝连行踪都不能由自己做主 ,一举一动皆是他人的抉择与安排。
所以他对姜氏满心憎恶,对外戚干政恨之入骨。
他失去的是一个帝王最基本的尊严 。
入了宫他也没有直接过景阳宫去,而是先去长乐宫见太后。
瞧得出来姑母清瘦苍老了许多,皇上遇刺后失踪,她定是担心。不论她与昱辰朔的关系糟糕到什么地步,不论她心中再怎样忌讳昱辰朔,昱辰朔是她亲手推上帝位宝座的,没有人会比她更希望昱辰朔这个皇帝当得顺风顺水、长长久久。
所有的宫人均会意屏退,只剩下太后,云袖,昱辰朔及我,我们四个人。
“皇上没有话要告诉哀家吗?”她担心他,但连松口说一句关心的话都这样倨傲霸道,毫不客气。
我跪在地板上,瞅向昱辰朔,他沉默站着,面无表情。“朕很好,”他冷冷开口,“还望太后手下留情。”
“叔赫侯与萧氏联合行刺,其心可诛。就算与他们无关……”叔赫侯入狱,萧贵妃禁足,姑母又何尝不知不关他们的事,只是她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皇上遇刺就是他们的疏忽?”
昱辰朔冷笑一声,竟从怀中掏出一枚玄铁令牌来:“此物是在刺客身上找到的,母后不会不认识吧?”
姑母脸色大变,我亦惊得不能自已。
是姜氏的令牌,他想将这次行刺推到父亲身上。
只听见他悠悠的声音,平静地像是夏夜的风:“朕将这个拿到朝堂上,那些大臣们会怎么想右相,怎么想您呢?”
“放肆。”姑母豁然站起身,大斥道。
“儿臣无能,”他脸色铁青,,“太后与右相大可下旨另立新君。”
“太后息怒!”他这是做什么?明明可以好好说,非要用极端的方式,瞧见他皱紧了剑眉,又一时担心起他的伤,急着冲出口。
姑母脸上尽是难掩的怒气,紧紧盯着他,她也一定没有想到昱辰朔的态度会这样强硬,良久才叹:“皇上难道要真的要和哀家作对吗?”
不知道为什么威严万分的一句责难,我却分明听出了无可奈何、凄凉的味道。
“儿臣不敢。”他仰着头,说话简短,清楚,没有情绪,直视着她,一点也不游离。他是皇上,他有什么不敢的?
“让他进来。”姑妈突然提高了声,威严开口。
殿内静得可怕,谢将军脚步沉稳走了进来,恭敬跪地叩拜。
换上了铁甲,不在是身着布衣便服的那个谢肃之。他是统军千万的禁军首领,是历尽拼斗厮杀的骁勇武将,周身散发着冷静内敛、沉重谨慎的气息。
“你来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姑母冷冷扫下来,如鹰一般的眼神中已升腾起重重杀气。
藏在袖中的手指狠狠抠进肉中,却怎么也止不住双手的颤抖。我低头沉默,已经尝到了心惊肉跳的滋味。
偷偷瞥向昱辰朔,他的脸色极难看,当着他的面呢,姑妈却转问谢肃之这个问题。分明是在告诉他,她不相信他,她质疑他的答案。
告诉他谁才是泱泱后宫的统治者。
谢将军恭谨跪着,低着头,一言不发。他不会不知道姑妈的用意。
她在用一种直接了当、不留情面的方式验证着她不容挑战的权威。
寂静无声。
偌大的宫殿内,气氛平静如死水,只是在这平静的表相下,是层层暗涌的危机,紧绷不休的暗斗。
我握紧了拳,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却仿佛已经预见了一场腥风血雨。所有的人都在等着谢将军的回答。太后,昱辰朔。
只见他重重伏下身去,坚毅荡然的声音清晰撞人每一个人的耳中:“臣戒备不严,护驾不利,罪该万死。”
我舒了口气,他在用自己的罪咎突破昱辰朔与姑妈针锋相对的氛围。
“皇上遇刺,为何不立时护送皇上回宫?”姑妈沉沉开口,一如平日的责难逼问。这么多年位高权重、不容挑衅的统治者,她言语神色间尽是凌人气魄,不怒自威。
未待谢将军开口,我已拂起袖口,手臂上一截重重层层的绷带缠绕,我道:“回太后,是因为儿臣不慎伤了手臂,才致使皇上逗留在外。”
还好我早有准备。
她睨视着我,神色犀利锋锐,眼中有难掩的气愤与质疑。
这样明目张胆和她作对,原本心里害怕的,此刻却莫名坚决。
她收回目光,换了一种平静的语气:“因为你让皇上置身危险,你罪该万死。”
“儿臣知罪。”我直视着她,毫无迟疑。
脸上一痛,尝到了嘴角腥甜,是她狠狠挥手掌掴了我。非常重的一巴掌,打在我脸上,我有些懵,慢慢反应过来又只觉越发灼痛难忍,像火烧一般。
明显瞧见昱辰朔的身子一震,站着未动。
“太后!”却是谢将军惊呼出声。
“还有你,”姑妈怒目斥向他,“你护驾不利,自己去慎刑司领五十军棍。”
“是。”他重新恭谨跪好,回答简短有力,毫不迟疑。
“哀家累了,跪安吧!”
昱辰朔不动声色与我跪安出去。他脸上神色复杂莫名,不知在想些什么。
沦陷在他深邃莫测的眼神中,我心里却莫名其妙地害怕起来。有的时候我真的看不懂他,会真的害怕他。他总是在不恰当的时候露出那样深不可测的神情。就好像所有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按照他的布局与计划在进行,没有一丝一毫的偏差,而其他的,都是毫无意义的浮云尘埃,是他没有必要在乎的毫无价值的存在。
包括我。
这才是唯一叫我害怕的昱辰朔,这才是我真正害怕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