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迷糊糊睡了半个时辰,就再难以入眠。没有叫醒陪夜的宫人,我起身独自走到院中。
白日的一切还犹在眼前,今夜注定是一个无眠的夜晚。
这样残酷的一日,连天空都不愿目睹,黑沉沉的压迫下来,乌云蔽月,夜风中还裹着寒春的肆虐,若不是庆祝我生辰的福缦喜灯挂满檐廊,竟让人忘记此刻已经是六月了。
风拂过院中那株海棠,留下簌簌细语,花瓣频频凋落,越发显得茂密的枝叶空寂无比。残留的繁花在黑夜中只剩下模糊的轮廓,那些胭红的花瓣,此刻在黑暗中只剩余剪影一样的斑驳。谁会想到,繁华退尽,这昨日那般妖娆放肆的西府海棠颓败起来竟是这般凄凉。
多少年了?它就这么伫立在这院落里,目睹春去秋来,岁岁同如。明年的春天它又会是怎样潇洒迫人的面貌呢?其实生命的辽阔和跌宕都不及草木枯荣,它们可以退尽一身繁华返璞归真,积蓄力量等待来年的春暖花开。
而人呢?羁绊纷扰在世俗中的人又有多少可以卸下满身铅华后依然傲立不悔?
抬眸远眺,目之所及,是重重又重重的宫宇高墙、琉璃翠瓦,簇簇又簇簇的宫灯繁明、锦绣亭阁。
凉意入骨,我不由蜷起身子。越是繁华的地方,越阻不住寒风肆虐,黑暗无边。身在这里,便不得不踩踏着别人来暖自己,在别人的泪水与鲜血中寻求星火光明。
这里的人,没有一个的干净的,我也是。
姑母不止一次夸我比姐姐更适合在这里生存,因为,我也脏。
从我进来那一日开始,我便处处堤防着谁要害我,日日想到怎样害人。
春天,我入宫后的第一个春天就在这一天的匆忙坎坷、血泪纷杂中宣告终结。
韩绯艺被赐死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中间夹杂着太多太多的流言蜚语。而每一句都牵扯在我身上。我如何心狠手辣,谋害皇嗣;我如何攻于心计,迷惑皇上;我如何得宠,甚至超过以前的凌美人。
鸳鸯与锦时均是为我不平,我却毫不在意。那中间曲折本是事实,不是我狡辩否认就能掩埋的。
唯有一点,那就是昱辰朔,只要昱辰朔信我就足够了。
不,他不信我也没有关系,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韩绯艺的死罪是昱辰朔亲自为她定下的,她死得其所。
我装着虚弱忧郁缠绵病榻,但我根本没病,躺了几日便再也躺不住了。
夫人入宫来看我。
鸳鸯引她入内,她见了我,向我深深跪拜。我却忽然想起许多许多年前,我偷偷带姐姐出府去玩,害姐姐被恶狗咬伤了腿。她气的罚我在冰天雪地的院子里足足跪了一夜。我还记得那时她对着我破口大骂的话,每一个字,每一声音调,都像刀一样血淋淋地刻在我心上,叫我到今日依旧不能忘怀,“下贱东西。”
不过大半年不见,我几乎都要忘记曾经这样的时光,她曾是那样目无下尘、高高在上的女子。
我斜身倚在软榻上,目光向下瞧下去,她匍匐的背脊,叩地的额头……
今日终是轮到她向我下跪。
是命运的嘲讽,是时光的耍弄。她若是提前知晓会有这样颠覆反转的一幕,此刻我们再见也许就会少些尴尬。
然后我突然想起了我的娘亲,我对我娘亲的记忆一直很模糊,她离开我的时候我还太小,根本不识人世。我唯一记得的是,她身体一直不好,又要干许多粗活,隔三差五便卧病在床。管家很少肯请大夫来,来了也不尽心。
其实我很少会想到她。那个给予我生命的女人好像从来没有出现在我的生命中一样。可此时此刻我却忽然想起她临死时狼狈的模样,她说,我就错了一次,却用了一生自食恶果。
我是以姜氏庶出女儿的身份入的宫,可只我自己知道,在尊贵显赫的右相府中,不仅我,我娘亲的身份也从未得到过承认,她根本不是什么夫人,也不是什么妾氏,只是一个低贱到连粗使的丫头都可以使唤的奴婢而已。
她不过是个下等丫鬟,又碍着夫人的忌讳,底下的人谁会把她放在眼里。
包括我,我也恨着她。在我独自成长,尝尽心酸的那些年,我每受一分轻蔑欺侮,心中对她的埋怨就多一分。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分明是笑着。她是一个不爱笑的人,从来不肯对我温柔的笑一笑。临死时却笑着对我说,阿奴,记住娘亲的话,任何你想要的东西,去偷、去抢,只要能得到都可以不择手段。记住了吗?
她临死前附在我耳边的这句话,十多年来我却从未有过一刻的遗忘。我的母亲,除了流淌在我身上低贱肮脏的血液和永无止境的奴役生活,唯一留给我的东西,就是这句遗言。支撑着我走到今天。
任何我想要的东西,去偷、去抢,只要能得到都可以不择手段。
可是我一直很想问一问她,这么多年,她吃尽苦头,她得到了什么?
父亲一生尊贵,生活在世人不可企及的光鲜中,却让她这样一个粗贱的奴婢怀上了他的血脉。
所以他认为我是他今生最大的耻辱,永远不可抹去的污点。他从不关心娘亲的死活,夫人心存芥蒂对她极度苛刻,府中的下人对她更是非打即骂。
我起身将夫人扶起,赐了座在我身旁。她一脸镇定接过身后丫头递上的包裹,交代着我:“这是南海红参,补血滋阴是最好的。阿奴你……”她猛地一顿,意识到自己失言,面色尴尬,却不动声色,“娘娘小月,最是需要滋补。”
这样价值连城的东西,她肯送来给我。却还是改不了唤我“阿奴”,在她心里,我一辈子只配用贱的东西,包括名字。一辈子也没办法翻身。
鸳鸯瞧出我的脸色不太好,已经默默地上前接过了包裹,交给良辰去处理。
我扯着笑,亲自为她斟茶。她面露欣然,缓缓向我伸出手来。
我心中一怔,不由地往后倚,条件反射般要避开她的碰触。
她有些僵,神色复杂纷呈。却只微微笑着,抬手抚顺我额鬓的碎发。这中间突兀的闪躲与徒然的停滞,似乎也叫她想起陈年旧事。
和我想到的是同一件事。
那日我背着姐姐回到相府,哭着喊救命。她看见姐姐鲜血淋漓的小腿,狠狠地冲上来给了我一巴掌。
虽然我过的不好,府中下人时常合起伙来欺负我,虐待我,苛刻我,不让我吃饭,逼我一遍一遍扫后院的落叶干各种杂货。但从来没有人敢打我。
那是我唯一一次挨打。夹着那句刻毒愤怒骂我的“下贱东西。”
我与夫人向来不是什么亲密的关系,也没有什么共同稀扯寒暄的话题。她只在我宫中略坐了坐便打道回府。
其实她必不愿见我的,就像我也不愿见她。这样迫不得已的见了,也不过是平白增添彼此的不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