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匆匆,因为我与鸳鸯二人均裹着巨大风帽的披风,选的是最僻静的路,一路上并没有人发现我们。行至太液池边,却窜出两个宫女引我入长板桥亭。
鸳鸯警惕着,不愿我去冒险。
我笑了,躲是躲不掉的,她们早就候在这里,专门等我。
我徐步步入亭中。满亭帷幔还未拆下,迎着夜风翻飞。独自站在亭中的女子回过身来,这才瞧见了是叶漪华。
我有些纳闷,我一直以为来的是萧蕙心。
却又不禁想起她与萧蕙心之间的渊源。她父亲本是萧贵妃父亲萧斛的门客,因才华横溢、满腹经纶,被举荐为翰林学士,但英年早逝,那时漪华未及及笄。萧斛怜她孤苦,又思及与她父亲的主仆之情,故收留了她,让她陪萧蕙心一同入了宫。
她并没有看向我,只是盯着深沉的夜幕感叹:“看来韩昭仪是挨不过今夜了。”
姑母身边的人不是那么好说话的,此时此刻,她大概已经香消玉殒。
听见叶漪华在一旁沉声吟道:“天上麒麟原有种,穴中蝼蚁岂能逃?”
不知又是谁的诗句,我一句也听不懂,但已知来者不善。
太液池在月色的笼罩下,投射出幽深诡秘的波澜,泛着骇人的幽绿色光芒。
只要看见这太液池,只要看见这平静幽深的湖水,我的心慢慢便会一点点坚硬,会想起姐姐曾受过的折磨。
一报还一报,当初韩绯艺在这里推姐姐下水,如今我也在这里推她下地狱。
“皇后娘娘深谋远虑,好一招置之死地,好一招瓮中捉鳖。让嫔妾想起以前读《孙子兵法》时,里面有一句叫做“‘故善战者,制人而不制于人。’”却是她开门见山。
这个女人,三更半夜不睡觉等在这里,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扬了唇,眼中却尽是森寒:“漪华夫人博闻强记,无所不知,本宫可不知道什么《孙子兵法》,什么制人制于人。”
今日那样的场面,她们都是亲眼所见。分明是我赐酒于韩绯艺,她们都深信是我害她。我沉默着,我没有什么好说的。
回到昭阳宫时已近四更天。锦时站在殿前等着我。我才知萧蕙心来了。
入内,瞧见萧蕙心坐在檀木椅上,还真是有耐心。
思及刚刚的叶漪华,不由想笑。这两个人真是搞笑,一个前脚一个后脚跑到我面前兴师问罪。既然她们均知道真相,大可去告诉昱辰朔。
跑来威胁我干什么?我会受她们威胁吗?
说我害死韩绯艺的孩子,她们又何尝不希望韩昭仪失去孩子呢?宫中哪一个不日日夜夜期盼诅咒着我与韩绯艺没了孩子。今日的一切,不知是多大的众望所归。
吩咐鸳鸯她们都下去,只我自己待在殿内。
她起了身,抬眸瞧着我,冷笑一声。“演得真是逼真!”
“本宫不明白贵妃的意思。”我仰着头,毛骨悚然,但一遍一遍告诉自己,我没做错什么,没必要怕她。
见我平静如故,她眼中已有薄怒:“你以为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快她肚子里的孩子就没有了?”
“是她自己在指甲中藏鹤傈粉,害死了自己的孩子,还想要嫁祸我。”这也是她亲眼所见,不是我编造的。
她却大步上前来,我心中一紧,以为她要打我。她却只是站在我身前,压抑着,控制着,说:“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她虽有心害你,但鹤傈粉中的附子只会让人腹痛不止,胎气不稳,根本不会小产的。”
“贵妃既然都知道了,还来问本宫做什么?”
“真的是你。”
我不语,此刻也不怕了。她说得对,附子根本不会让孕妇小产,但麝香会。
是我。我在那杯酒里下了最厉害的当门子。贤妃和韩昭仪谁也没有说谎,是那杯酒的问题,是我害她。
她一瞬不瞬盯着我,明明早就知道了,却还装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良久,她才叹道:“你何必费尽周章,那个孩子本来就保不住。”
是的,我什么也不做,这个孩子也保不住。如果不是我假孕,姑母不会放任那个孩子不管,可我从一开始就不是冲着孩子。
没了孩子是不够的,我要的是,她死。
“既然终归是保不住,是因为谁又有什么关系?”
“你已经是皇后了,是这宫中最尊贵的女人,还有什么不满足?伤害无辜的孩子,如此心狠手辣,你就不怕遭天谴吗?”
终是忍不住吐露:“我是心狠手辣,但我不曾冤枉了谁,我所作的一切,不过是她们罪有应得,是她们欠了姐姐的,如今到还的时候罢了。”我为什么要怕?她害我姐姐,她们谁没有害过我姐姐?她们都不怕遭天谴,我为什么要怕?而且我也不曾冤枉了她,她确确实实要害我,若不是我根本没有怀孕,她早就得逞了。
她惊骇万分瞧着我,是和韩绯艺一样的神情,全然没有想到我做这一切的背后是这样的原因。她还有她们,谁也不会想得到。
那个被她们欺负,被她们羞辱的姜慕玥,她们从来没有放在心上。
我笑了,“她推我姐姐下水那日,就该想到有这一天。”
她浑身颤抖着沉默良久,眼中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波光。似站不稳了。
我不由扫向她身后的宫女,那个曾引我去蒹葭宫的长歌,“还不快扶住你主子。”
她欲上前,萧蕙心却像受了极严重的刺激,激动得冲我喊道:“你以为就你姐姐无辜吗?”她一把扯住长歌,将她推至我面前。“你问问她,怜儿就不无辜吗?还有冯潋,冯潋就不无辜?”
我从未见过她口中这个冯潋,也没有听过有关她的事,甚至根本没有听过她的名字,不知道她的存在,但此时此刻,当萧蕙心说到这两个字的时候,我的眼前却能清清楚楚浮现出她的脸,她的眉目,甚至她眼眸中细微的波光。每一丝每一毫都拼凑出今日在冷宫中抓着我的头发不放的女人,那个发了疯的才人。
鸳鸯已经冲进来。
我敛神轻揉眉心,没心情与她纠缠。鸳鸯会了意,下了逐客令:“夜深人困倦,贵妃娘娘请回吧。”
她却严声道:“臣妾避居蒹葭宫,不愿管外面的事,但有人想在这里面兴风作浪,臣妾绝不允许。”
“贵妃宏伟壮志,本宫拭目以待。”我躺在软榻上,闭目休憩。
她以为她是谁,教训我?凭她是谁,在这泱泱后宫中,谁也没资格教训我。
她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臣妾不会就这么算了。”
萧蕙心,你以为我会怕你吗?
我也不会就这么算了。谁也别想挡我的道,我会一桩桩、一件件叫你们归还,遇神杀神,遇魔杀魔。
鸳鸯担心我,上前握住我的手。她手心的温暖一点点传过来,她说:“娘娘,奴婢会一直陪在您身边的。”
有她在,我就安心了。
我细细瞧着她,却忽然觉得根本不识眼前这人。
心底灼烧,这样的清风月夜、良辰美景,我却徒然地落下泪来。
我知道怜儿,那个载我出入蒹葭宫的宫女留给我的印象,就像她脸上的伤痕一样深刻。那日我在太液池见了她,回宫便向别人打探过她的消息。她本是昭阳宫的二等宫女,服侍过姐姐的。但后来不知为什么被贬出了昭阳宫,又不知为什么被萧蕙心亲自调去了蒹葭宫。
怜儿既是昭阳宫的宫女,她怎么会不认识,她为什么向隐瞒了这一切?
心里揪疼莫名,我背了身不看她。
鸳鸯,你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