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终于来了。”略带沙哑的声音徒然响起。
我退下深黑色斗篷半掩的风帽。瞧见眼前的女子,她一向妆容精致,喜好洁净,此刻却坐在大殿冰凉的石阶上,头发凌乱,脸色苍白,妆容狼狈。
冷风灌进来又灌出去,刺骨的阴冷森寒,似伴随着喑哑的呜咽。高高拂起的破旧的帷幕在空中飘飘皱皱。空气中充斥着灰尘与发霉的味道,我不由皱了眉。这个被称为冷宫,人人避之不及的地方,不知有多少冤魂夜夜萦绕。
殿内静悄悄的,但这片宁静下却又隐隐潜伏着汹涌的暗流。我后背发寒,不由攥紧了鸳鸯的手。
瞧得出来韩绯艺的神智并不清楚,傻傻呵呵笑着:“皇后娘娘,我进这里,如今你得意了?”
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我心里明白她的委屈。那是她的孩子,她心里必定痛苦,但她受贤妃挟制,她又能怎么样呢?
鸳鸯没好气地开口:“你是罪有应得,还想怪在我们娘娘头上,你犯下弥天大错……”
“错,我错在哪了?……”她却忽然发起狂来,面色狰狞,指着我,“是你,是你害死了我的孩子……”到了这种地步,她还是一口咬定是我害她。
对这一点自赵太医告诉她孩子没有保住就从未有过迟疑,她只是不解为什么昱辰朔斩钉截铁地相信我。
我来就是要告诉她答案。
我微微抬起右臂,平静地挽起层层宫装衣袖,露出白皙的一截臂腕,以及在冷宫阴冷昏黑的光线下惊心动魄的那一颗守宫砂。
不仅她,连我身边的鸳鸯都怔惊了。
合宫皆知,就在几个时辰前,我和她一样失去了腹中尚未成形的骨血。但此时此刻,这在我入宫那日夫人亲自点上我手臂肌肤内的毫不起眼的一颗朱砂,却代表了我全部的清白与坚贞。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她恍然大悟,狂笑不止,泪水横流。
“姜念玥!”她嘶喊着我的名字,绝望地、撕心裂肺地,然后挺身向我扑过来。
鸳鸯早防备着她突然的袭击,挡在我身前。
我冷冷哼道:“你急什么?你我的帐还没算完呢!”
她并不明白我的意思,只站在离我几步之外的位置,等着我的下文。
我一条条,一桩桩开始讲述那些我并未亲身经历亲眼目睹却十分清晰地留在我记忆中的往事:“三年前七月十五,你在众人面前让我姐姐出丑;腊月初七,你冤枉我姐姐弄丢你的玉坠,让她在雪地里找了几个时辰;去年上元,你吓我姐姐跌下楼梯摔断左腿不能登上宣和楼门与民同庆。还有前年三月二十,合宫在长板桥亭庆祝贤妃的晋升,你借献舞为由推我姐姐下水……“我冷冷扫视着已经惊骇不能自己的女子,不由从心底里生出眦冽的恨意,“那时你就该知道,这笔债总有一天要还的。”
“你……”她双目圆撑,全身颤得厉害,分明是没有想到我将这些事情调查得这样详尽。
“你以为我入宫这么些时日,都是闲着吗?你以为你们背地里对我姐姐做的那些肮脏事儿,我都不知道吗?”
我虽然一直没能查出姐姐的死因,但谁叫姐姐受苦遭罪,过的不安生,这种事在这人多嘴杂的地方却不难打听。早在册封前,她们如何欺负姐姐,如何陷害姐姐,我早就已经摸索地七七八八了。
我转身,听见她在身后叹道:“皇后娘娘,我这次输了,我认了,但下次绝不会输得这样轻易。”
“下次,你觉得你还会有下次吗?”我不会给她下一次的机会。
扶着鸳鸯的手出了门,正迎上长乐宫的安公公,身后跟着两个宫女。他们向我微微欠身示礼,然后端着木案进去了。白巾覆盖,我并不能看见她们端进去的东西。
我唯一知道的是。
三尺白绫,金鞘银刀,玉杯鸩酒。每一样都是特地为她准备。
我早就知道姑母不会放过她。
出事后姑母来看过我一次,并不责备我,只是叹息。她进来头疾发作的厉害,心有余而力不足。但对于韩绯艺,她不会这么大方。
鸳鸯站在我身侧,我假孕骗她的事对她是太大的打击。此刻却终是压着嗓子问我:”娘娘,这样的人,奴婢不明白,您为什么要帮她。她是死有余辜!“最后的这句话,她说得刻薄却勇敢。
对,她死有余辜。
但我必须找一个理由让昱辰朔不会怀疑到我身上。我要的是,她自取灭亡。
这是我早早为她设下的圈套。
我不由扯了嘴角,她到底没有辜负我的期望。
“啊!”头顶剧痛无比,像要生生被拔下脑袋。我痛苦哼出声,眼中已有泪水飙出来。面前轰然出现一个女子尖细扭曲、形同鬼魅的面孔。她狠狠拽住了我的头发,将我拖向她。我只能看见她凌乱的头发上插满的早已枯败的花枝。
我痛地身上每一根神经都竖了起来,被她拽着连拖了几步。
鸳鸯奋力想掰开她,救我脱离魔爪。院中仅有的两个宫女冲上了,对她连拖带打。
她吃痛地松开手,我急忙退了几步,捂着头**。却生生抓下一撮头发,全是被她生生拽下的。
我揉着剧痛无比的头,却听见她激动万分忽的发起癫来,嘶喊起来:“贱人!贱人!……”
她一副还要上前来的样子,只是被两个宫人拽着无法脱身。我心下害怕,踉跄着要往后退。鸳鸯已经上前一掌打在她脸上,她身子一震,那本来就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霎时烙上青色的指印,头上的花枝摇摇欲坠。
我吃了一惊怔在原地,几乎不能动弹。因为那一声声谩骂的最后,她喊了一个我许久没有听到的名字,姐姐的名字。
“姜慕玥……”她一遍遍嘟囔着姐姐的名字,嘴里哼哼唧唧唱着什么,竟又嘻嘻笑笑跑开了。
两个宫女跪在地上连声求饶:“皇后娘娘饶命,她疯了,她是个疯子。”
“娘娘,您没事吧?”鸳鸯一脸焦急问我。
我还好,只是被拔掉了几根头发,没有其他的损伤。但想着那个疯癫女人的模样,心里依旧怕得慌,不由问:“她是什么人?”
鸳鸯神色古怪,缓缓向我禀报:“她原是一个六品的才人,后来不知为何冲撞了太后,就被贬去了冷宫,从此在无消息,没想到原来是疯了。”
三言两语便说完了一个人的一生,我心中感叹,这宫里的女人从来都是这般不值钱。
“走吧。”我平静得迈开脚步,与她一起出了冷宫。心里却疑问重重,为什么那女人会喊出姐姐的名字?为什么她对姐姐这般刻毒?
抬眸瞧着身边的鸳鸯,她神色慌张,言辞闪烁,分明是对刚刚的事心有余悸。我心中沉沉,鸳鸯,为什么你要对我有所隐瞒?为什么我分明觉得你害怕我知道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