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呆在昭阳宫,又被鸳鸯禁着不许干这不许干那,日子着实无聊。只能每日到御花园逛逛。眼看着五月就要过去,正是韵华斗丽、芬芳满园的时候。
行在花团簇簇的御花园,被群芳斗妍的美景围绕,便觉身心舒畅,心旷神怡。
迎面有人捧着一大堆衣物,毛毛躁躁撞上来。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东西掉了一地,她忙不迭地磕头请罪。
“行了。”我止了她。她刹时噤声,跪在那里瑟瑟发抖,瞧那身妆扮是浣衣局的宫女。
我不觉不忍,这样小小的身板,一个人抱这么多的东西。我也是奴婢出身,也曾经吃尽苦头,不由心生怜惜。我俯身问她:“你一个人抱着这些要去哪个宫里,也不会叫人帮忙吗?”
她微微抬起头,张了嘴要回答,瞧见了我唰的白了脸:“皇后娘娘!”
鸳鸯扶着我的手,看清了她,像是吓到了,忙斥道:“来人,还不快将她拉下去,吓着了皇后,你们一个个都得脑袋搬家。”
本不是什么大事,她却甚是严苛恼怒,完全不像平日里宽厚待人的鸳鸯。我不由皱了眉,何必这样吓他们?
四下里的太监们忙上前要抓住跪在我身前的宫女,她却猛地一溜身,叫喊起来:“不是我,皇后娘娘的孩子……不是我……”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连奴婢的称呼都忘了,忽然之间语无伦次、疯疯癫癫。那副样子,那些话,好像对着的又不是我。
她猛地一挺身向我冲上来,扯住了我的裙角叫喊:“太子,太子没了……”
我完全没有想到她会忽然这样,吓了一跳,不由要向后退。鸳鸯急忙护在我身前,疾声喝道:“快拉下去,快!”
她却紧紧攥着我的衣摆不肯松手,张大了嘴巴像有什么话要说。太监们只得统统上前生拉硬扯,又不敢太用力,生怕扯坏了我的衣服。
这一番骚动,巡视的守卫匆匆赶来,跪了满地。一眼便能瞧见谢肃之,他穿着盔甲,领头跪在最前面。
“都起来吧,本宫没事。”
他比之我们初见,仿佛庄严了许多。十万禁军统领的地位闻之震然。但我瞧得出来,他并无欣然之意,反而满腹心事,惆怅失意。
我忽然想起先前读过的那篇《滕王阁序》,“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孟尝高洁,空余报国之情。”
昱辰朔最恨的就是外戚权高盖主,他费尽心机对付姜氏,又岂会容谢氏坐大。所以他虽调他回京畿,给了他更高的官位,却未必会真的重用他。以前在偏远寒苦的边关,他是驰骋沙场,统帅三军的大将军。如今困在这皇城高墙中,挂着禁卫军统领的头衔,却没有施展才能,杀敌报国的机会。
才人不遇,宝剑蒙尘,古今同慨!
那发狂的宫女已被拖了下去,见我受了惊吓,谢肃之一路护送我回宫。
我忽然想起前几日昱辰朔在我面前说起他拒绝左相为他安排的亲事。他戍边八年,如今已经将近三十却还未定亲。难为左相为他四处张罗,那对方也是名门之女,与他可谓门当户对,天造地设,他却毫不领情,拒绝了一桩好婚事。我不由惋叹:“江都侯之女是出了名的佳人,不能与谢将军成秦晋之好,连本宫一个毫不相干的外人都觉得甚是惋惜。”
他神情有些尴尬,只轻轻吟道:“世间纷扰皆戡乱,愿得此生长报国。”
我心中对他的钦佩又增添一分,抬眸瞧向他,他轻轻笑着,那样严肃内敛的一个人,笑起来也带着点点笨拙,不明丽,不张扬,不像昱辰朔笑得妖娆夺目,仿佛零落前的烟火寂寞点亮了夜空一角。
他跪安告退,迈了几步却又回身,沉沉道:“娘娘,皇宫里危机重重,您有孕在身,千万要小心。”
他这是在提醒我吗?
也许是因为我欠他那入骨的一簪子,我一直笃定他不会害我。但如今亲耳听到他关心的话,我却忽然有些茫然无措了。
我们两个人本是敌人,就像我和贤妃。
他背影挺拔,渐渐隐于我的视线之外,我却忽然想起我曾经问昱辰朔在他眼中谢肃之是什么?
“敌人的敌人。”我一字一字重复他那日平静而深刻的回答。
锡山传来捷报,叔父姜文徽带兵围攻锡山流寇匪盗,大获全胜。一时缴获不少金银珠宝,昱辰朔原为屏州之事日日头疼,这一来解了他的燃眉之急。昱辰朔心情大好,特地派了哥哥为长安令,前去赈灾。以表示对姜氏一门的犒赏。
转眼迎来了我的生辰。
这一场生辰盛宴准备了足足半月之久,昱辰朔又下令越夸张越好,以慰劳我怀孕的辛苦。我提前三日沐浴斋戒,生辰这日又要登上明坛祭拜天神,又是接受群臣恭贺,又得陪着听曲赏舞,一刻也不得闲。
将近黄昏时才是合宫饮宴。我特地吩咐鸳鸯安排在太液池边的长板桥亭。
正是夕阳西下,红霞漫天的时候,亭阁间又挂满彩灯,满池的红莲,飘飞的帷幔,简直像步入了另一方天地。
我退下厚重繁复的凤冠朝服,挑了一套葱绿色织锦白花曳地裙换上,这才去了太液池。
众妃皆已等候在亭内。
一群眉目如画的绝丽佳人,浓妆淡抹,仪态万千,在这如梦如幻的亭阁湖畔更显得赏心悦目。群芳齐聚,真真是“沉鱼落雁鸟惊喧,羞花闭月花愁颤。”
贤妃今日的气色倒很好,面色红润,笑意盈盈。青色拽地鸾裙,雍容华贵。
韩绯艺一袭嫩黄色襦裙,不饰钗镮。只是那水葱似的纤纤十指格外惹眼。只因每只指甲上都染了极艳丽的红色蔻丹。红得妖娆,红得煞人。
遥遥看见漪华夫人也来了,正站在亭阁外的长廊扶栏前。我有些吃惊,她偏好僻静,不爱搭理人,时常托词不适不出馥雅阁。入宫这么久,我与她不过见了三四次,每次都是匆匆的照面。她是前翰林学士的独女,从小饱读诗书,学识渊博,精通诗词歌赋,当今难找出第二人。传言她四岁时以一句“何需千般嚼李杜,折笔照样登仙台。”声名遐迩,上达天听,先皇见之,大喜。这些年她声名远播,世人用七字概之,“逾苏小,貌并王嫱。”我细细瞧她,她当真生的极美,眉间还有一股浑然的书卷清气,虽比之安贵人不及,却更有另一番气韵。但偏生性子极为清高古怪,孤芳自赏。宫中的人多不愿与她打交道。
她独自站在湖畔,身边只贴身婢女相随。细风轻漾,吹散她眉目间染着淡淡的忧愁,只听见她轻轻吟诵:“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这两句话轻轻飘落在我耳中,我心中极不是滋味,不禁想到,去年此时,在这里宴请六宫的还是姐姐,今日姐姐却已沦为黄泉碧落一缕幽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