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是十五,我和昱辰朔依例去长乐宫陪姑母用了晚膳。昱辰朔最近国务缠身,忙得不可开交,用完晚膳就急忙回了景阳宫去处理政事。我也不愿马上回宫,出了长乐宫后就沿着太液池慢慢散步。行至蔚光桥,映着圆月盈盈如水的月光,太液池朦朦胧胧笼罩在如梦如幻的雾气中,涟漪微恙,水波轻涠,美的叫人窒息。我站在汀桥小阁中,赏着周遭景色,流连忘返。
夜有些微凉,鸳鸯知我一时半会不愿回去,又怕我着凉惊风,此处又离我的昭阳宫极近,便回宫去替我取披风。
我不愿一大帮人紧跟着,令他们全都退下了,自己独自穿过长长的板桥架,站在亭阁中赏月。
入宫后从未享受过这样宁静的月夜。
身后有簌簌的响动,我小心翼翼回身,却吓了一跳,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
她反倒镇定,也不跪身行礼,只是垂头站着,见我平复下来,才缓缓开口道:“皇后娘娘,我家娘娘邀您往蒹葭宫一叙。”
是一张极面生的面孔,提着一盏极暗的宫灯。因为眼下侍从们站得有些远,夜色又朦胧,她们并未发现亭内异样。我心里警惕防备,但“蒹葭宫”这三个字对我而言,是极大的诱惑。
她已前行为我引路。沿着长板桥反方向行去,又拐过了巨大的假山松石,我这才发现湖畔停泊着一叶小舟,撑杆的宫女蒙着面纱站在船头搀扶她上船。
我迟疑着,终是伸手扶住了那满面的宫女,步上了小舟。
小舟一路轻摇,慢慢向太液池另一端划去。
上了船我却害怕起来,心里明白来者不善。但又隐隐觉得兴奋。萧蕙心,我的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浮现这个名字,以及这个名字背后所有纷纷扰扰的传闻。
耳边只有悠悠的水流与木浆的交替。这样的夜晚,后宫里重重戒备,高手如云,却没有一个人发现在这条贯穿皇宫的河道上简陋的一支木舟,我们三个人。
我已经能够感觉到自己全身的颤栗。小舟每划一下,我心中紧张与激动便多出一分。
驶过我以前住过的染月楼前的那片碧落湖,再穿过狭窄的甬道,眼前霎时一片辉煌。那自我入宫便从未有人提及但又时时会叫我心惊胆颤的蒹葭宫此刻离我越来越近,近在眼前。
灯火璀璨,高楼耸立。何等的繁丽壮观!
我在染月楼住过一段时日,却不知碧落湖的另一边还有这样的所在。
船只停靠稳当,蒙面宫女回身扶我下船。映着蒹葭宫通亮的灯火,我这才看清了她薄纱负面下的脸。
“啊!”我一时脱口惊呼,踉跄着向后退。
那女子白皙的脸上道道伤痕越发清晰了,纵横醒目,狰狞可怖。
她却镇定自若,丝毫不在意我的失态,道:“皇后娘娘请。”
船筏轻漾,我的脚步也有些虚浮。
藏在深处的繁华宫殿……一个毁了容的宫女……我却刹时明白过来我的处境,在无人知晓、无人跟随的情况下,我独自来到了后宫最隐秘的所在。
这里是萧蕙心的地盘,是敌人的领地。
我跟着掌灯的宫女往蒹葭宫中走去,穿池筑岩,假山庭院,穷极雕饰。亭台阁宇、园榭廊庑。这里豪华的景致映在我眼中,我却只嗅到危机四伏的味道。
径直步入内殿,与外面的灯火通明不同,这偌大的殿堂内却有些阴森晦暗,只稀稀落落点着几盏蜡烛。殿内也没有太监宫女,只有站在巨大的檀木桌案前的女子
只有萧蕙心一人。
我屏住呼吸,站在大殿正中,抬眸瞧着几步之外奋笔疾书,挥毫洒墨的女子。这后宫中除皇后外位分最高的从来就不是贤妃,而是萧蕙心,是她。
只见她俊眉修眼,顾盼神飞,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编贝,文彩精华,灵秀天成。如此美丽的女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美丽中又带三分英气,三分傲然,贵气逼人。
她自顾自写字,并没有抬眸瞧我一眼。不曾针锋相对,空气中却隐隐杀气压抑扑来。
我故作镇定,沉声问:“不知萧贵妃叫本宫来有何指教?”她叫我来,不会是为了看她写字。
她大笔一挥,朝我走过来。她嫣然浅笑,我已觉周身寒气骤起。
“臣妾早听闻皇后娘娘是难得的人物,日日想着见上一面,今日虽唐突却终是了了一桩心愿。”她说得客气,可分明言语里尽是不客气。
萧蕙心的大名我还未入宫便已知晓。
昔嫔素来脾气温和,乐善好施,连小宫女们都夸她一副好心肠,可那日她当众与穆妃唱反调,对着穆妃就那般不依不饶。如果她是韩昭仪那样鲁莽冲动的也就算了,可她处事谨慎、心细如尘。除非,她手上有穆婧离的把柄,或者她背后有更大的靠山,所以才有恃无恐。
萧蕙心便是她背后的靠山。
作为唯一的正一品贵妃,她身份尊贵。象征无上权威的凤印分正副两枚,副印就在她那里。可她又是与贤妃、穆妃相比姑母最不放在心上的一个。然而哪怕萧氏是如今四大门阀家族中实力最末的,几乎到了名存实亡的境地。哪怕萧蕙心性情古怪孤僻,桀骜不驯,从不把女子三从四德、男尊女卑、门第之见之类的话放在眼里。甚至一年前她在最得宠的时候,忽然与昱辰朔翻脸,搬到偏僻蒹葭宫居住,撤去通行的所有船只,断绝与外界所有联系。但她的骄纵却完全没有影响她坐稳皇贵妃的位子。
“如今这宫中尽是皇后的传奇,只是皇后进宫时日短,难免会疏忽生错。”她抬手抚上鬓角,露出雪白的一截皓腕,手腕上一只金镯晃荡,镯上的凤凰刻案栩栩如生,煞是好看,“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臣妾只是将这宫中人人知晓的避讳提醒了皇后,免得皇后吃亏。”
我的目光定格在那只镯子上,我见过这只镯子。在姐姐的遗物中就有这只“鸾凤双栖”。姐姐的那只与萧贵妃手上这只本是一对,是先皇最宠爱的妃子、皇上的生母宜妃生前最珍爱的物品。因为是姐姐生前留下的东西,我嘱咐鸳鸯收在了一起,一样也不愿用。
我笑了:“孰是孰非,本宫自己会判断,不劳贵妃费心。”
她静静端详着我,分明已有迫人的威严:“视远惟明,听德惟聪。娘娘若不能从善如流,就网费臣妾一番心意了。”
“臣妾一心为皇后娘娘着想,才费这么多的唾沫星子。臣妾久居蒹葭宫,很多东西看不见,她们全当臣妾瞎了,但臣妾并非瞎子,脾气又不好,眼里容不得沙子,若是见了脏东西,绝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丝毫没有恭敬之意,明显是要给我下马威的。
只是这些话没必要对着我说。我冷冷道:“萧贵妃用心良苦,本宫记下了。”
我一刻也不愿多待,转身出去,听见她在身后念她刚刚挥毫奋笔的那首诗:
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她是在提醒我,从今往后,又多了一个令我头疼敌人。
我扬了唇,大步向外。
我等着!
那蒙面的宫女撑船送我回去,并不是绕着原路,而是兜兜转转。我不由心生警戒。
宫中的水路本就相连畅通,她一路沉默,划进了太液池。停靠在湖边,我飞快冲下船,头也不回准备离开。
“娘娘,夜黑路险,小心这池中吃人的巨蟒。”身后的人开了口,似有话未完。
我回转,她却不再言,只微微笑着站在船头,轻薄的面纱随风轻扬,斑驳的月色中,那笑染着月光,映着她脸上森森的疤痕,似带着触目的寒意。
月色朦胧,投射在平静的湖面上。湖水幽深诡秘,像是水底真的盘踞着千年巨蟒,随时会卷起千层波涛,万丈巨浪,将我吞噬。
宫人们寻觅的声音近了。鸳鸯瞧见了我,急急忙忙冲过来,“娘娘,您怎么一个人到这里来了?”
看得出来,她很是担心。她瞥了一眼幽深的湖水,皱眉催促起来:“娘娘,我们回去吧。”
她怕这太液池。
我也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