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想的出神,鸳鸯进来报韩昭仪到了。我起身往正殿去。她顺便禀我回礼的情况,我懒得管这些,大致听着,这些事情她和锦时都处理妥当了。我回宫数日,她从未歇过,忙东忙西,看她消瘦许多,我不免心疼:“你大伤初愈,经不起这样折腾,什么事情交给下面的人去做就行了。”
她小心翼翼扶着我,生怕我磕着碰着:“娘娘的体质喜好奴婢最是了解,那些小丫头们毛毛躁躁,莽莽撞撞,奴婢可不放心。”其实昭阳宫里哪怕外头杂役的小宫女也是个个灵巧,只是谁也没有她尽心尽力,事无巨细为我考虑。
她沉默片刻又道,“再者,昭阳宫从未这样热闹过,奴婢心里高兴。”
我自然知道这话比的是姐姐从前在宫中的日子。在这后宫里,拜高踩低,跟红顶白是最平常的事,就连我入宫的这半年,顶着姜氏的荣耀、姑母的礼遇以及昱辰朔一阵一阵别有用心的亲近,他们一个个看着、揣度着,虽不敢在吃穿用度上苛待我,在面子上得罪我,然我身边的宫人却都多多少少在那看似失意失宠的时段受过不少眼色闷气、言语刻薄。
后宫三千,向来他的恩宠才是最重要的。姐姐入宫入宫三年无宠,不知明里暗里受了多少气遭了多少罪。
想到这我心中忿忿,脚步有些迟疑,我这样费尽心机救韩昭义,姐姐你会不会怪我呢?鸳鸯大抵猜出我思及姐姐,立马转了话茬,“娘娘如今有孕在身,应该多笑笑,这样生出来的孩子才会好看。”
我扬了唇:“胡扯,你定下的规矩还不够,又想唬我多加一条?”我一回宫她就里里外外整顿清理了一番,立下不少规矩,不准我跑不准我跳,不准熬夜看书,不准研究药草,不准吃这不准吃那。我虽深通药理,却不曾想怀个孕这么多禁忌。
一听我笑她大惊小怪 她便严肃万分:“娘娘不知道,怀了孕身子娇贵着,一点差错也出不得。”
我忍不住打趣她:“你怎么知道的这些,莫非你也怀过不曾?”原本只是闹她的话,她却刹时僵了笑容,眼光闪烁,似有莫名的悲戚,只一瞬,她嬉皮笑脸道:“二小姐就会欺负奴婢,枉费奴婢一听您怀孕的消息便四处找宫中的姑姑嬷嬷们打听。”
转瞬入了正殿,一眼便瞧见韩昭仪和她的贴身婢女,她面上带着欣喜傲然,又带着忿恨不甘。是了,怀上龙裔是多不容易的事,却生生叫我强了风头,她心里必定恨我入骨。见了我她只是轻轻伏了伏身,也不说话。鸳鸯一时脱口而出:“大胆,见了娘娘为何不行大礼?”
“不必了。”我不愿与她计较。赐了座,她脸上疑惑重重:“不知皇后娘娘召嫔妾来所谓何事?”
我平静道:“听闻你自回宫后一直脉象不稳,日日叫赵太医瞧着。”
听我一开口就提孩子,她警惕起来,等着我的下文。
“你也知道赵太医还要照料太后,恐怕难以周全。太医院云大人医术高明,妙手回春,我已回了皇上,日后就由他侍候你。”虽然入宫那日姑母答应不会动这个孩子,却不代表一定不会出手,这个赵大人是姑母的人,我总是不放心。
“皇后”,她霎时起身,她知道云涣是我的心腹,她怕我害她。
“你肚中的是皇上的孩子,出了什么差错,你担待的起吗?”
她有些急了:“云大人要为皇后效力,嫔妾不敢劳烦。”
“什么叫不敢当劳烦,他吃皇家的粮,拿皇家的饷,皇族子嗣,事关宁越国脉,岂能容你疏忽。”我言辞令色不容她再说。
“皇后……”她还想再争辩,她身边的婢女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袖,使了一个眼色,她才作罢。
韩昭仪出去后,不多时云涣便来为我送安胎药来了。说是安胎药,其实是我上次为制造有喜的脉象吞食淮桑子,虽立时服了云涣的清心明决丸,但体内余毒未清,需要连续吃好几副药才行。
房内只有我们二人,他跪在地上,沉沉道:“娘娘,再过一段日子,就该显怀了,到时是瞒不住的。”
在狩园时他就说瞒不住,到现在还劝我不要多管闲事惹火烧身。但他还是答应了我要他料理韩昭仪的要求。他还是这样,明知道危机重重,却仍然愿意赴汤蹈火。
或许是我们分离的时日太久了,我几乎要忘了,他一直都是这样,为了姐姐,为了我。
我不愿与他多辩,撇头瞅向窗外,透过小小的一方窗柩刚好可以看见院子里那一排刚刚开苞的海棠树,花姿潇洒,花蕾红艳,似胭脂点点,猩红鹦绿极天巧,叠萼重跗眩朝日,是极名贵的西府海棠。开在内宫篱院间,纷纷斓斓,连天际的云霞都是被它染红了一般。
如此美丽的景色,我回头望向云涣,他似乎也沉浸在如云如锦的花荫里,眸中流淌着别样涟漪。我轻轻开口:“你看那些海棠开的多好!你还记得姐姐为什么最喜欢海棠吗?”
他一瞬不瞬瞧着外面的花林,分明带着温柔的笑意,牵动了唇角,“她说海棠花苞最艳,花开似锦,有如晓天明霞,绚烂耀眼,轰轰烈烈,美得灼人。”是了,姐姐以前总是这样说,每每见了海棠便会吟起苏轼的那句:“嫣然一笑竹篱间,桃李满山总粗俗。”
云涣已收了目光,深深深深地看向我,“她还说每逢海棠花开时便是你的生辰,你就像那海棠花一样,张扬肆意,叫人艳羡。”
“她一生活在亲族门楣的责任里,从未真正自由开心过。”他的声音里尽是艰涩的感叹、刻骨的怜惜。
我只觉鼻头酸酸的,不肯叫他瞧出来,忙瞥了目光,回到正题:“要是姐姐,她会愿意看到无辜的生命平白受害吗?”
我知道,说到姐姐他必然会想起他们初见时的情景。他驾马而来,横冲直撞,姐姐冲出人群去救受惊的孩童。
这个他们初见的场景,这个姐姐舍命救人的情景,必然会证明我没有做错。
我的姐姐,她也会这么做的,她可以舍命救一个陌生的孩童,也必然会救韩绯艺。因为世上再没有比她更善良的人。
想到这些,我心下伤感,忍不住道:“还记得你随师父住在府中的时候也是这个时节,你与姐姐时常在后院的垂丝海棠下谈心,我和鸳鸯躲在长廊前为你们把风。海棠柔缦迎风,垂英凫凫,如锦如霞地开成一团,晚风吹得花瓣飘飘撒撒,纷飞散落,你们两个人站在那样动人的画里,裙裾、长发,清眸、浅笑,美的叫人窒息。那个时候我一直觉得你和姐姐真的是一对璧人,就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一样。”
他豁然挺直了背,紧紧瞧着我,“你明明知道……”他神色有些激动,似要反驳什么,又立马镇定下来,沉沉道,“是臣身份卑微,无福高攀。”
说什么无福高攀,我心中更是纠结难忍。他已收拾好药包出了我的寝殿,并没有走远,而是站在海棠树下。
透过窗子,只能瞧见他笔直颀长的背影,有些落寞。胭脂一般的花瓣洋洋洒洒落在他肩头,沾在他发梢,染在他衣袖。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我的眼眶一下子就湿润了。眼前浮现出那日他目送姐姐步上宫轿,默默离开京城的背影,亦是带着落寞与绝望。那时我哭着去送他,他对我说:“阿奴,有些东西注定要错过的。”
师兄,就是你那时的迟疑怯退,注定了你此生错过了姐姐,而我,失去了姐姐。
海棠树荫、花英缤纷下他的背影与那日他毅然跃身上马背渐行渐远的背影重叠在我眼前,渐渐朦胧,我捏紧了袖角,强忍着不让眼框中打转的泪水落下。
朝花向晚,人世何堪生死望?
师兄,我想叫住他,问他一句,此去经年,你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