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受了罚,头夜是不能回昭阳宫的。她一个人待在司隶房,我很是担心。本想去瞧瞧她,奈何我自己也受了伤。
宫中没有了鸳鸯,全靠锦时打理。她是个聪明的姑娘,管起事来有条有序,谨慎妥贴。见我担虑,耐心劝道:“宫女犯罪受罚是不能请太医的,不过娘娘放心,良辰带着金疮药去了司隶房,今夜会留在那里照顾鸳鸯姐姐”
我这才放下心来。或许鸳鸯说的对,有些人,虽不能信,但可以用。
第一个没有鸳鸯陪在身边的夜晚,锦时守夜睡在地上,因为她,我觉得稍许安心。
第二日,鸳鸯被带回了昭阳宫。锦时拦不住我,终是扶我去看她。
她俯卧在榻上,伤口经过了处理,但依旧血迹斑斑,透在裙子上。
见了我,她想起身,又霎时痛得倒下去。我快步上前,眼泪在眼眶中打转,我攥着她的手,一时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却咧嘴笑了,郑重其事地说:“娘娘,奴婢死不足惜!”
牵动了伤处,她的脸色白得厉害。那伤口血肉模糊,一定很痛。
我听见自己带着哭腔的声音:“以后,不许这样了。我已经失去姐姐,不能……”
不能再失去你了。
我难以自抑,掩面而泣。
她有些吓到了,轻声劝我:“娘娘放心,奴婢还要留在命和您一块查大小姐的事呢,以后再也不敢了。”
她嘴上说不敢了,可我知道,一到这种危及的时刻,她还是会义无反顾不惜性命地护着我。我太了解她了,她对我和姐姐的情谊,她对我和姐姐的忠心,世间再难找到第二人。
鸳鸯的伤,我的伤……我知道,以后的时光,我只能更加小心,不能再走错一步。
因为受了伤,行动不便,姑母恩准我不用早晚定省。我开始闭门不出,也不见外客。昭阳宫一下子像与世隔绝了一般。
兰轩独弈,曲池荡千,我从不知道生活也可以这样安静。
云涣每隔一天便会来给我请脉。他待我恭敬疏离,好像我们本不相识。对以前的事闭口不提,也不过问这些宫廷万变的事情,只是每次来他都会向我禀告姑母的近况,说她又如何的气色不好、胃口不佳,太医院给调的补药味太重也不肯吃。
这些时日以来,发生了太多的事,家族的兴荣与责任……我不禁想起那日她看我的神情。她掌柄天下,她谋权夺势,可是她有什么错,她不过是一直坚守着她对家族的荣耀、担负着肩上的责任。
出了这么多事,她不知承受了多少的烦恼和压力,忍耐了多少的忧愁与苦楚。
我似乎是一夕之间理解了她多年来的苦心。
我的伤好的差不多了,昭阳宫一下子忙了起来。我吩咐太医院每日将姑母的药送来昭阳宫,亲自教宫人们用药汤蒸每日清晨沾着露水的新鲜玫瑰花瓣,碾碎后再加之酸枣仁、合欢皮粉末做成糕点给姑母送去。
汤药经过蒸沸会失去原有的药味,浸润在玫瑰中却不会失去它的功效,而酸枣仁与合欢皮均有养心安神的功效。 她的身子要紧,不吃药是不行的。
日子过的很慢也很安逸。
唯有那一次,锦时悄悄告诉我,他来了昭阳宫,一个人,不肯进来,又不肯让人禀报,在院子里足足站了半个时辰,又悄无声息地走了。
那天晚上,我一夜未眠。
然后,我作出了决定。三日后我走出了昭阳宫。
他在景阳宫里等着我。
他说,那时你撞见朕诬陷方将军,面不改色地帮了朕,朕只觉你与众不同。而那日你为太后送去糕点,朕就确定了,你不会站在她那边。
是的,我不会站在她那边。
姑母还有夫人都曾不止一次地警告我,要我记住家族的兴荣与责任,要我护佑门庭周全。
可谁又庇护过我?那我引以为傲的家族何时庇护过我?如若不是姐姐忽然薨逝,谁会想起我这庶出的骨血?有谁知道那十六年,我是如何一天一天活下来的?我是姜氏的女儿,但我从未享受过那无上的权力和荣耀,亦不曾受过这身份带来的万民膜拜、世人景仰。甚至没有受过家族亲人一丝一毫的温暖。如今,却要把我推出来,成为一颗棋子,推上众矢之的、刀口浪尖,推上皇权与外戚王权争锋不休的顶端。
凭什么?
所以,我为什么要站在她那边?她凭什么认为我应该站在她那边?
他曾经问我,为什么帮他。
因为,我直到入宫那日才姓的姜。
我永远不会忘记,腊月十三那一日,天纵大雪,我在宗室祠堂里足足跪了三个时辰,接受净水焚香、叩神祭祖的仪式。直到那时,我的身份姓氏,我身上的骨血才不得不得到了承认。
我和他是一样的,一样恨着姜氏。
“阿奴,你要记住,身份、地位、美貌、才情……你的一切一切无一不是家族的赐予。”我还记得夫人对我说这句话时的神情,严厉的告诫,殷殷的嘱咐,无法违抗的命令。是的,身份、地位、美貌、才情,我如今的这一切一切无一不是家族的赐予。但这些也无时不刻不在提醒着我,我曾经的卑微。他们给了我这些乞求我用接下来一生的时间记住家族的荣辱责任,归还他们的恩赐。那么我过去所受的苦难呢?
我不喜欢欠人。“知恩图报”这四个字是他们在选择我时想要教会的东西,也是我从他们那里学到的全部。
我和娘亲所受的苦,我也会慢慢的一点一滴报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