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好换上衣服跟着他。本想叫步辇的,他却径直大步走着。这才想起来我们此时穿成这样,坐着步辇出去,像什么样子。
我们一路快步前行,路上倒是不曾遇见什么人,只偶尔有巡夜的禁卫一拨拨来回。只是从昭阳殿到宣和门有一段路,我们走了将近半柱香的功夫才到了宫门。
宣和门连接内宫与京畿,每日戒备森严,足足二十余人守卫巡查,每一个时辰换岗一次。
虽然还未到宵禁的时辰,但这么晚出宫,多少有些可疑。那守城的侍卫拦住我们的去路,盘问:“哪一个宫的,出宫干什么?”
他蹙了眉,懒洋洋指着我:“皇后娘娘吵着要吃宫外的冰糖葫芦,正在昭阳宫里发火呢,命我们二人出去买来。”他说着,竟从怀中摸出我昭阳宫的令牌,一脸抱怨“你说这半夜三更的……”
我恨不得狠狠给他一脚。昱辰朔,你这才是真真蓄意诽谤,这下好了,我的骄纵蛮横当真是连守门侍卫也知道了。
那侍卫的神情有些古怪,大概听了他的话心里暗骂我无德不淑。倒也没有阻拦。
我无奈,真是废物。这样牵强的理由,他竟还真信了,且不说御膳房那帮人均不是废物,要吃什么做不出来,再者出宫买冰糖葫芦这点小事一个宫女就行了,何必要侍卫相随。
出了宫门,常公公已经驾了马车等在宫外。
他倒真是作足了准备。
路上换了衣服才又前行。他换上了一袭青色便衣,儒仕冠带,看着的确比刚刚那套侍卫服顺眼多了。我亦换上平常的素白罗裙,民间的头髻。
“生气了?”马车一路疾行,我一直沉默,他迷了眼休憩,忽然问。
我生气了,非常生气。他自己无德就算了,还抹黑我,这算什么事。
不知不觉竟已出了京城,我不愿与他说话,但行得越发远了,不免担心,明日早朝前能赶得回来吗?侧目瞅了瞅他,他一点也不急,正闭目养神,我几次欲开口,皆咽了回去。车上有水袋,我打开喝了一口,却听见他唤了一声:“夫人”。
一口水悉数喷了出来,撑圆了双目瞧着他。他却笑了,越发无耻:“夫人真是的,又没人跟你抢。”
装,昱辰朔,你怎么这么能装。
我不由开口:“皇上”。
“皇什么皇”,他忽地打断了我,笑得温柔“叫相公。”
我不叫,打死我也不叫。
我不再说话,他是皇上,他都不担心朝政,我担心什么?拂起车帘,天还未亮,我的倦意也上来到了,忍不住打起盹来。他在旁边,我不敢睡得太沉,加上马车颠簸,一点也不舒服。我一路醒醒睡睡,折腾的我越发疲惫。
再次醒来时竟已近黄昏。车内只我一人,我有些慌了,起身下去。眼前霎时开阔,昱辰朔就站在不远处,一步步向一座石桥走去。常公公竟也没跟着,我欲上前,常公公忙拦住了我:“夫人,主子交待,无需跟从。”出来宫他也不叫他皇上了。
四下一个人也没有,我站在车外,看着他一步步朝石桥走去。就那么一个人,缓缓步上石桥,站在桥中央,一动也不动。
如墨的斗篷在风中轻翻。
我不知道他到底在看什么。这么冷的天,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四周的树也都凋零未苏,光秃秃的。
二月冻春的风呼啸着吹人眼中,很痛。
这茫茫天地间唯有他一人的影子在我的眼中轻揉。耳畔传来女子温婉清浅的声音,那样遥远、那样飘渺,“然后,我就看见了他,他从石桥上走下来,对我说不准哭。他当时的样子太吓人了,我吓得不敢动一下,然后他蹲在我身边问我,你愿意跟我走吗?”
我想,我知道这是哪儿了。
我和你都一直以为,对他而言,你是无权无势,背景清白所以能伴在他身侧的人。
可是凌烟啊,对他而言,你亦是两年来唯一真正伴在他身边的人啊!
我看着他的背影,只觉心里发酸。
昱辰朔,你既可以如此真心地待一个人,为何让善良温婉的姐姐失宠三年,自册封起不曾给过她一朝一夕的温暖。
就因为她叫姜慕玥?就因为她姓姜?
这不公平,昱辰朔,这不公平!
出来已有十日,宫里此时一定不知乱成什么样了,他却似乎完全没有回宫的意思。
我们就住在镇上的小客栈。他每日东走西逛,在茶馆里听风流轶事,在戏院里看杂耍唱曲。
他很闲,我却一日比一日烦扰着急。
我没有时间可以陪他瞎耗,出了皇城,姐姐的事便毫无进展。
但我不能叫他瞧出来。
客栈里一直生意惨淡,进进出出没几个客人。
眼见一日又要过去。
今日客栈里的客人不少,三三两两坐满了席位。
我在柜上点了一份饭菜送到昱辰朔房中。轻轻推开隔柩房门,屋内漆黑一片,一丝烛火也不曾点上。“皇上”,我轻唤出声。无人应我,应我的只有深沉的黑暗。
这个时候,他会去哪儿?
“皇……”我还想唤一声,却猛地腾起窒息之感。有人从后缚住了我,捂紧了我的口鼻,那是一只极厚重的手,手上布满老茧。
是长年握剑的手。
这个人会是谁,他要做什么?
我脑中一片混乱,一个极遥远的词豁然迸进我脑中。
有刺客!
这三个字如闪电般从我脑中窜过,我顿时吓得手脚冰凉。
昱辰朔。
昱辰朔怎么样了?
我有些慌了,想拼命挣扎,然而这人的力气实在太大,勒得我不得动弹,拖着我隐在巨大的屏风后。
这个人到底想干什么?我一时间不能思考,这个时候我必须自救。我慌慌张张一把拔下头上的发簪狠狠刺向他,因他站在我身后,簪子深深刺在他的手臂上。
我用了狠劲,“呲”的一声是银簪割裂肌肤的声音,他手上的力霎时松了,与此同时,我面前的屏风崩裂成两半,轰然倒塌,露出两个黑衣男子狰狞的面孔。
尖锐的长剑已经向我劈来,毫不迟疑,精准致命。
电光火石间,我只能听见这巨大的声响狠狠撞击在我的耳膜上。我已经呆了,任由我身后的男子猛地将我拉至身后,冰凉的长剑在这片黑暗中如流星划破长空,血光四溅。
待我惊醒,那两名男子已血溅当场。
就在此时,房门被重重推开,昱辰朔破门而入,背着光,我看不清他的脸,只看见他衣衫上鲜红的血迹。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我才觉得害怕,浑身发抖,不能自己。
他已大步进来,我身侧的男子哗啦一声跪了下去,行了大礼:“末将谢肃之叩见主上,救驾来迟,罪该万死。”
我一时有些懵了,低头凝视几步开外的男子,却怎么也无法将他与谢肃之这个名字联系起来。谢肃之,贤妃谢盼之的堂兄,官拜右翼将军,战功赫赫,声名鹊起。等等,两年前大獗犯我关西,他领兵前去震压,此后一直镇军疆境,为什么他此刻会在这里出现。主上,他唤他主上,我抬眸望向昱辰朔,原来这十日,他在等他。
昱辰朔站着没动,他的声音静得可怕:“谢将军来得正是时候,若非有你,朕怕是早已身首异处。”
谢肃之仍单膝跪着,听他这么说,又重重伏下了头:“臣惶恐。”
昱辰朔却笑了,道:“你的剑法又精进了不少。”
我看向那两具倒在血泊中的尸体,一招致命,的确是极好的剑法。
我亦扬了嘴角,这才见他已转目望向我,眼中闪动着眦裂的冷光,他笑得平静:“皇后总是叫朕惊讶。”
这个时候,他叫我皇后,明明觉着谢肃之猛然向我瞅来,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他此时跪着,那手臂上的伤口已血迹斑斑。
是我太害怕,错伤了他。
我心中歉疚,他已重新跪好,低头不语。有什么东西被昱辰朔丢过来。他一见,脸色刹变。是一块黑乎乎的铁牌。
谢肃之立即上前翻看那两具死尸,找出同样的玄铁令牌。他看向我,似在犹豫,似有不解,我只觉后背隐隐发寒,然后听见他斩钉截铁而又低沉的声音:“是姜氏的密令。”
我想都没想,毫不犹豫反驳:“不可能是姑母派来的。”姑母辅佐他十余载,有他这个皇上,才有她这个太后,她决不会派人来杀他。
昱辰朔一瞬不瞬地看着我,眯眼笑着,我分明觉着周遭凝起怵人的杀气。他的声音平静、冷咧:“不是她,也还有别人。”
还有别人,还有谁?
我一时气极,怒骂道:“昱辰朔,你混蛋!”
他并不生气,只冷冷回我:“除了他,不会有别人。”
我不愿与他相争,夺门而出。一出房门,才发现客栈里诡异得可怕。谢将军的军兵守着大门,客栈里一片狼藉。
是血,遍地的血。
如此血腥的场面,空气中都是血的味道,我闻不到,但我可以看到。
我的心骤然凉了,这样霸道残酷的处理方式,这样狠心决绝的作风态度父亲,真的是你吗?是你派人来用这种宁错杀三千,决不放过一人的方式刺杀昱辰朔和我?
我的父亲姜文徴,官拜左相,袭一等慎尹公。位不可谓不尊,权不可谓不重,权倾朝野,举世无双,然他一生宦海沉浮,想要开创属于自己的帝国之野心可谓人尽皆知。
这世上再没有人比他弑君的理由更充分。
他是对的,昱辰朔是对的,除了他,不会有别人。
我的眼泪瞬间滚落下来,明明知道他一贯残酷的行事作风,明明知道十六年来他从未将我视为女儿,然而真正到了这样的关头,面对此情此景,才真真体会到了什么叫绝望,什么叫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