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怎么没把你抓起来?”王直问稽天新四郎道。稽天两手交叉作了个“不”的手势道:“最近我又没有做见不得人的事情,他们没那么容易抓我,况且大部分时间里我也是正经商人。不过塞掉几袋小粒金给官老爷,老爷就会睁只眼闭只眼,想必这回,宋大人的花花钱还没送够。”
话说宁波府衙知府高第在码头广场的席位上高坐,宋素卿被几个官差押解到广场中央,刽子手正准备行刑,拿起了斩鬼刀吆喝了一声。知府大人往桌子前的空地丢出了一付令签,主簿一声“斩”,刽子手操起了刀。跪在地上的宋素卿斜着眼睛望了望知府,又遗憾得望了望王直等人。王直正在四下里观察宋氏商团的人,纳闷道:“怎么没有几个宋氏商团的人来给宋姐送行呢?”稽天新四郎一踢腿,然后一只脚站在一块大石头上,对着王直说道:“谁说没有,你看那边。还有俺,俺可是来准备劫法场的。”王直一看,确实有不少商会的人马站在人群边沿上,甚至混有不少日本细作,观察他们的服饰,也许是来自细川家。
“且慢!”有一个人在广场前面大喊了一声制止,众人皆吃了一惊。稽天新四郎按住腰间的“胁差”腰刀悄悄问了下王直:“看,那是谁?”王直等人朝喊话者望去,原来是一位太监,对着知府高第先生传来了一道来自嘉靖皇帝的旨意。
太监道:“罪人宋素卿有通日国寇盗之嫌,念其以前给朝廷进贡不少佳物,特赦免于死刑。但是死罪可恕,活罪难脱,这次日方使者杀我牙行差人,掳走府衙官员袁琎,需羁押罪人宋素卿于大牢,等候事情解决再行发落。钦此。”太监将旨意交给知府大人,高第眼见皇帝有命令下来,似要饶恕宋行首的性命,便不敢再刁难,道了一声:“收押宋素卿。众人解散。”说着众官差携了宋素卿,转向宁波大狱。码头上的观摩者被叫散了开去,和往常一样,打渔的继续打渔,叫卖的继续叫卖,小孩儿归家。
宋素卿又被投入了大牢,之前她已经被关押了几个月,身体疼痛得厉害,连腰都伸不直。宋素卿被解去了镣铐和名牌,在房子栅栏里呆呆的蹲坐了一会儿。不及半个时辰,她站起身,透过监牢的窗户洞眺望海上。这大狱,修得可真靠近海边,为的恐怕就是将与海打交道的囚犯的脑袋滚到海里去,图个方便——真叫一个悲凉。
王直已然到了大狱,跟门口的陶翔说了个人情,给了他一两纹银让狱卒子众伙儿分去,算是闲暇吃酒用,自己跑进大狱来探望宋素卿。
“你来了。”宋素卿道:“我还以为再也看不到你了,呵呵。咳咳……”她靠着门栏柱子,蹲坐,咳嗽了几声。
“不晓得你病得如此厉害,我这就叫朋友给你捎带些罗汉果汤你。”王直道,说着正欲起身回集市里去。
“哎,不打紧……虽然这回没有被砍头,但是我也恐怕命不久矣。”满脸愁容的宋素卿叫住王直,不让他去。“天气热,给我拿个扇子来。”
“要纸扇还是蒲扇?”王直问。须知,纸扇一般是日本产,贵重,蒲扇就是本地货,便宜。“随便来个。”宋素卿道。
王直出去,跟陶翔打了个招呼,便去市集近处的一个杂货店买了个蒲扇,有点儿破旧。又拜托新四郎去药店弄了一壶罗汉果汤,迅速带了回来,一同交给宋素卿。
宋素卿没有喝汤,而是拿了扇子,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露出笑靥,十分迷人,然后轻抚了扇子,甩了甩,单手把扇子指了指前方,用日语唱起一首歌来,歌词大意如下:
石见海滨津野岸,
人家偏说不是湾,
人家偏说不成滩;
好吧,就算不是湾,
好吧,就算不成滩。
捕鱼人儿下海去,
渡津海口乱石穿;
朝风扇来长缱绻,
夕浪推来尽缠绵。
青青海藻波中摇,
波来波去乱石间;
妹子柔情浑似藻,
摇曳不离我身边。
我今一人独上路,
抛下妹子守孤单,
一路行来八十湾,
千遍万遍回头看。
家乡遥遥路漫漫,
更那堪翻过高山;
忧思日夜凋朱颜,
妹子倚门实堪怜;
可恨青山障我目,
快快塌下变平川!
歌词有点儿长,宋素卿唱得悠扬,边唱边起舞,待词曲儿完毕,宋素卿展开了之前挽起的衣衫正容道:“这是中唐诗人柿本人麻吕的《别妻歌》。”
王直道:“听你提起过。你擅长和歌。”
宋素卿道:“我自幼学习歌舞技艺,后来在细川家担任过歌舞伎。无奈技艺不精,不是一个称职的优伶。政元大人命我跟纳屋商团合作,回到明朝,干起了我家的老本行。商人并不好做啊,尤其是海商。常年在水上奔波,云谲波诡,随时都有丢掉性命的危险。当年父亲把我卖给了日本人,可是后来我却将我自己买了回来。”
“不但如此,你还赚了大钱。”王直笑道,说道这里宋素卿再次笑了笑。
宋素卿道:“钱是永远赚不完的。”
王直道:“但是难啊,才没有那么容易。我跟徐惟学兄,跑过一段商路,中原的法禁森严,稍不留神就触犯了禁忌。幸得我好诉讼,能与官府申辩。换作一般人,出了纰漏,百口莫辩,还不被抓了去。”王直不小心说到了宋素卿这里,留了几滴汗,不好意思打了个住,让宋素卿接过话茬子。
宋素卿便道:“说理只能明白人听的进去,明廷的这些酒囊饭袋,又有几个通晓事理。他们只认得钱,欺着善怕着恶,一身软骨头,反不如朝中阉人来得痛快。”
“莫不是你厂子里有人。”王直附会道。
“莫不是我厂子里有人,上头早就杀掉我了。”宋素卿道,“我跟正德皇帝的关系可好啦,只是新起的皇帝好像不招人待见。碍于面子,他自然也不会把我怎的。太监刘瑾、赖恩他们固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却也不差权贵们几分。你要记住,这世界,最可怕的不是银钱,而是人心。人若是起了贪念,好人亦会变成坏蛋。”
“那你呢?”王直问道,“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你说呢?”宋素卿道,“我只是个普通的人,商人而已。能买得到的东西,便不算贵重。我了解你,所以才把十字架交给你,去找我已经安排好了的人。”
“你要我去见谁?”王直问。
宋素卿说道:“你到了宋氏商团的堂口,宁波大街正中央的那一间。出示这个信物,自然会见到他。咳咳……”
“这个人我见过吗?”王直问道。宋素卿摇了摇头。
“你过来,我还有一个秘密要告诉你。”宋素卿对王直招了招手道。
陶翔进了牢房对王直说:“时间到了,快点儿。我可不想再惊动知府高大人。”王直对陶翔摇了摇手,打了个手势让他暂时离开,表示马上就好。陶翔离去,牢头们也都识相走得远远。
宋素卿对王直小声道:“其实,”宋素卿停顿犹豫了一下,想了想,告诉王直,“……其实我是建文帝的后代。燕王起兵前,建文帝将大批宝藏转移到海外,就在海洋的彼端,需跨过西洋,在一个遥远的国度,这个国家并不在《大明会典》列表之上,所以宝藏的下落十分安全。”
“宝藏?建文帝?后代?”王直疑惑道,王直只知道当年建文帝从福建海路逃难了,却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转移了一笔国家及私人资产,这可是一个惊天的消息。
“只不过我是庶流,祖母是一位佛郎机国人,即葡萄牙人。而且我也从来没有动用过这笔遗产。凭借一己之力,我花了差不多20年时间,打造了宋氏商团。没想到,今天它还是要毁于一旦。我的孩子朱五右卫门,年纪还小,所以我希望你能够接手宋氏商团,继承我的事业。能寻回朱家的宝藏,那是最好的,证明给现在的大明皇帝看看,不是只有皇帝和官老爷才是好汉。只不过,我想了想,我的其他合作伙伴,以及代理人,都还没有这个资格。”
宋素卿是不愿意自己的孩子再像她一样,过早卷入商场和政治的斗争。所以将自己的孩子过继给堺港会合众的纳屋家收养,取了个日式名字,隐去了本来姓氏,暂时远离宋氏商团。
“那我现在就是要拿着十字架去见你安排好的代理人,对吧?”王直又问了一遍。
“对的。找到他,他会告诉你更多关于我的一切。商会的事务,你有空向他请教,况且你也有资质,我这里就不再罗嗦了。”宋素卿简要说明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