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山人,是一种相对的称呼,是对不完全接受官府统治的山民的称呼。
之所以说不完全,是因为他们很多在名义上选择承认当地诸侯的统治,但实际上不纳税、不服役,世代封山自守,还会劫掠过往,若是官府强行纳税,或是征讨,他们还会武装抵抗。
对俘虏的审讯,让周兵搞清楚了这次夜袭,是一小部分兽人串联了义阳山中最大的山寨之一义寨的山人。
山人短视好利,而且义寨长久以来不服明国管制,受到兽人承诺的好处,就帮助兽人偷袭周营。
知晓前因,后果就比较有意思了,次军这里自不必多说,正军老爷那里同样被五百兽人、五百山人袭击。
按照黄永私下里所说,当晚明侯使者和当地官吏宴请太子和军中师帅以上贵族,其余的官兵则卸下兵甲,在各处酒楼、饭馆吃喝玩乐,到了半夜人人酣醉。
兽人突然破城,竟然在军营只找到留守的几百士兵杀了,然后裹了铠甲财物,一把火烧了营地,出城之前,还在商业区烧杀一通,结果第二天统计,死得士兵反而达到了千人。
如此种种,像是笑话一样,但现实往往比笑话还要吊诡。
就比如事件中被隐藏了的真相,兽人精准的袭击,必然是有人在暗通曲款,让周人刚刚踏上明国的土地,就闹了笑话。再比如他们这次征讨山人,还额外承担了任务,或者说这才是真正的任务——赎买甲胄兵器。
没错,就是向义寨赎买大周正军被抢走的甲胄兵器。这显然是延续了诸侯之间的规矩,但堂堂大周太子和山中野人也玩这一手,就未免有些拉低游戏水准了,所以消息只在中上层流通。
周人没有山人和兽人爬山涉水的本事,只能走山路,这条路千百年来承担着山人和外人物资交流。
进入山人的领域,古木参天的原始山林,高大茂盛的树冠遮蔽了太阳,阴凉的气息带给士兵的是一种压抑感,这种感觉随着山人射手的神出鬼没,变成了深刻的恐惧。
山人在林间穿行,敏捷的就像豹子,他们隐藏在暗中射箭,箭上淬了毒,每次“哒吧”一声,就代表一条周人性命的离去。
和山人不同,周兵举止笨拙,得靠着士兵用斧子在前头开路,随着恐惧的加深,一条蛇、一只蛙,都会惊得周兵射箭。
随着夜色降临,周人终于明白他们踏上了一条死亡之路。这一夜,周人不时的惨叫让每一个活人瑟瑟发抖,而山人就像黑夜里的死神,不断收割生命。
一连两日如此,士兵们的精神终于要奔溃了,不肯再前进。
师帅黄永和赵安,以及麾下旅帅们终于不得不放下自己的骄傲,承认山人的难缠,将主导权交给周仪。
在进山之前,大周的贵族军官视袭营事件为莫大耻辱,他们坚持要在征讨之中给山人足够的教训。
周仪释放了三个山人俘虏,让他们带着口信回去,在第二天,山人的使者来了。
具体的谈判由周仪负责,过程并不顺利,山人狮子大开口,不仅索要高价,连山人袭营的损失也要周人承担。
第一次谈判很快就破裂了。
众人相顾无语,军队停在山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山人却没有那么好的耐心,谈判失败后,他们很快又开启暗杀,更可怕的是他们又使出了一种可怕的力量。
某一天早晨,麻木的士兵收取死尸时突然发出惨叫声,被惊动的秦殇等人过去时,周围围满了士兵,一个个表情都是毛骨悚然。
“都让让,上官们来了。”
众人连忙让道,秦殇看到了骇人的一幕,一个两的士兵竟然尽数死亡,巴掌宽的蜈蚣盘踞在心脏位置,至于心脏,则被吃空。
蜈蚣复眼闪烁着幽光,镊子似的横颚啃食着血肉。
蜈蚣的背部色泽幽暗,似非常类,秦殇尝试用刀挑出一只,然后刺穿背部,灰色的血液溅出,竟然腐蚀了草叶。
“有毒。”
周兵不寒而栗,这是比山人还要可怕的杀手。
秦殇冷静的下令:“焚烧尸体。”
可当周兵准备点火时,山林深处传出“丝丝”的声音,蜈蚣纷纷钻出尸体,向声音的方向快速离开。
“这怪物是被圈养的。”黄永脸色阴沉的都要挤出水来。
恐惧就像魔鬼一样,让士兵心惊胆寒,吵闹着要回去。
“撤。”
周仪和四个正副师帅一合计,当机立断,下达了撤兵命令,让所有人脸色一松。
周兵狼狈撤走,山人在山上大声嘲讽,庆祝自己一方的胜利。
出了山脚,此时夜色降临,军队停驻,一旅五百人从军营分开,绕过山路,从另一边进入大山。
军队在山脚停留两天,终于等来正军的一旅射声军,专职弓手,然后再次入山。
这次入山,军队每一伍增加射手一名,其余四人为盾牌手守护四周,一人负责守护射手。形式立刻转变过来,山人大部分暗箭失效,每次冒头,却都会遭到射声军的反击,十有八中。
山人发觉不妙,再次放出毒蜈蚣,但这次周人这边有炼气士出手,在驻地一圈提前设下火符,发出火焰将蜈蚣烧死。
军队快速推进,沿途还拔除了几个小山寨,终于见到了深山中的义寨。
义寨草屋沿着溪流左右分布,三面环山,山壁之上开凿洞穴,作为安葬祖先的棺木。有几道成人胳膊粗的铁链从山上垂下。
按照约定,黄永在寨外升起三面大旗,然后和山人一边对峙,一边派人再次展开谈判。
夜间,山上的林木中人影绰绰,佝偻着身体来到山崖,当前一人正是秦殇,他和一名山民半蹲,展望义寨布局。
山民老爹为秦殇指点:“这山人迷信山神,官爷您瞧,后山最高,他们就将那玩意儿当成山神祭拜,左右两边以右为贵,所以咱脚下葬的是历代寨主与长老,府库、粮仓也都在这一边,左边葬的是普通族人的祖先。他们啦,相信祖先葬在山洞,就是与山神融为一体,灵魂不灭,长眠在大山里,所以很忌讳打扰,故而山下除了几个老朽的看守人,往远了就只有粮仓、府库,我们山民平日里也会和他们交易一些东西,看守的人不多,护卫也就几个,反正义阳山脉除了兽人也就数得上他们了。”
秦殇俯视下方,心中很快打定主意,安排下去:“本旅所有人卸掉铠甲,只留武器,轻装上阵。”
一边卸甲,一边继续安排道:“接下来由我第一个下,等我解决了看守人,会继续拽动绳子三下,然后你们放绳梯,依次下来。”
卸掉铠甲,秦殇背负刀器,腰间绑上绳子,另一端由一伍的士兵拽着。
秦殇深吸口气,然后趴在崖边,一点点倒退,先是双腿,然后身体,最后只剩下双臂扣住铁链。
秦殇亲自发令:“一二,放。”
士兵放松绳子,秦殇双手交替,沿着铁索一点点下坠,就像是一只吊在空中的蜘蛛,去征服这座三百米的峭壁。
“呼…吸…”
秦殇使用呼吸法配合动作,双手交替的越来越娴熟,听着风声,他的心神逐渐从紧张到平复,最后有些空灵起来。
顺着山风的吹向,他的思维也渐渐从手中散发。
他首先想到的是上一次伏龙山中的挑战,当时支持他的是对自己智慧的信任,还有对夫子的致敬,那现在呢?
或许是作为一名九夏人的责任,也或许是作为战士的义务。
想到战士,他又想到了乾国的骑士,想到他们对着公父和大哥发出的骑士信条:忠诚,勇气,守护,平等。
一字一词,振聋发聩,尤其是他们的眼神,纯净而又坚韧,让人从内心去相信。
自小因为眉间的天夭之相,公族就对他的培养从不苛刻,当然,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他的大哥,如今的乾侯,从小表现出的武道天赋足够惊艳,已经超越了公族对于爵位继承人的要求。
总之,他成了历代公族中少见的没有成为骑士的嫡子。
他在想,现在的他是否在追求骑士的勇气,用生命在追求。
但好像又不是,因为从本质上来说,他是个存在利己之心的人,这就注定他永远成不了骑士。
下降了一百多米,秦殇的双臂就有些发颤了,手指抓起来也不再灵活。
按理来说普通的三百米高山,他完全可以轻松战胜,可是为了防止弄出声响,他的双腿不能夹住铁链,双脚不能去蹬山壁,双臂不能吊直用力,只能在胸前咫尺内交替,这就要求他只能依靠五指抓牢,双臂要弓在胸前,相当于单臂在平举着他自己。
感觉汗水连成线的流下,秦殇双手抓住,双臂垂直,将自己的身躯吊在铁链上,先是调整呼吸,用明劲和暗劲缓解了一会儿僵硬的筋肉,这才再次下降。
用了劲力,秦殇的动作再次变得迅捷,遇到的山洞逐渐多了起来。秦殇有时会向洞内望去,心想,如果山人的祖先真的灵魂不灭,一定会怪罪自己的打扰吧,打扰他们的长眠,打扰他们子孙的安宁。
下降到两百米,秦殇的呼吸已经有些紊乱,又下降了五十米,劲力消耗见底,努力压榨着血肉和筋脉中的每一丝力量。
一阵山风吹起,秦殇的衣服猎猎作响,他的手指牢牢扣住铁链,回头看了一眼身下,地面就在五十米处。
体力在飞快流逝,疲惫感也不停的侵袭意志,秦殇继续坚持,越过了一个山洞,关于山人“灵魂不灭”的信仰又再次浮现在他的脑海。
灵魂当然会灭,真正不灭的是山人的信仰吧。
神奇的,秦殇突然停了下来,就在山洞下面,单手拉着铁链,右手抽出刀器,在石壁上刻下一行字:唯信仰与意志永恒不灭。
刻完,收刀,秦殇抿嘴继续下降,牙关越咬越紧,牙齿都要咬碎了,手下的动作始终不停。血肉在哀鸣,冲击着他的意志,让他放弃挣扎。
渐渐的,秦殇嘴里流血,交替的动作变得僵硬。
这是一场意志与痛苦的较量。
不知何时,秦殇突然感觉自己脚下似乎踩到了地面,他的精神猛然一振。
上天啊,终于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