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苦妖愁永安道,天伤神怨万福楼,地冷鬼痛颠连巷,五仙困心难思谅……”
永安道,破布医舍斜侧一大开的无名居外。
一名蓝衣婀娜的女子淑丽静雅,走近中道一头正在啃着金桂、头顶彩花包头的红马,戳着摇摆的马耳,啧声长笑,“呵呵呵,关了半载,騇娘子,可有想本娥……锁本娥去清扫太白雪峰,没人相伴,无人理会,漫天飞雪苦独赏,可悲本娥助人帮妖三百年,落魄潦倒困乏时,却弃余本娥一人,唉,连块马肉也享用不到……。”
成团的金桂喷吐一地,红马长嘶一声,偏头甩开女子,它双眸含泪,藏红的毛发间腾起了袅袅白烟,遥遥化作名凄楚的长脸雅妇。妇人倏然滑坐,莫名竟悲痛地抱膝失声啜泣。
“母马,母马!哭什么,从前你那般洋洒不羁,托着疯怪去了南海九山那云澄鬼洞,这才多久,竟成这般羸弱,过去本娥没胆,可眼下,这马肉烤来也已无味!”蓝衣女子绚迷朗笑,艳唇飞扬,却暗藏几分嘲讽,几分癫狂。
只妇人依旧泣泪,哭得蓝衣女子上前,欲拍这痛哭的妇人,永安道间,迷雾翻卷,一道苍茫远古的恢弘钟声响彻,隐约间,恍若有什么沉寂封锁的因果碎裂了。
民间长相安,人、妖欢共舞。
“善承堂书肆”、“幻琂酒斋”、“栶生居”、“破布医舍”……
永安道东西两侧对立的陈旧空匾金光盘绕,林总相隔,有那悠古呜髓的烙红古字若影而现。
四扇焚灼的大门被推开,名唤蓝银芳的女子便见一着破布黑衣的寡淡男子自门外顿步踱来。
清丽的笑容越加深溢, 蓝银芳笑地灿烂温和,“来了…………嗯?”
“尔是何人?!”
红马所化妇人歇下哭泣,怪异地瞅视身旁一直僵硬而笑,却忽然旋风般冲向正门揪起一男子衣领冷声责问的蓝衣女子。低头垂目,长脸妇人捡起地上扫帚,黑眸朦生水雾,顾自扫落尘垢。
“疯沚漠。”黑衣男子冷淡地扯下女子玉臂,轻指松开。
“不……姑娘,说吧,尔为何人,说了,本娥可不挟尔去泠魂阁抽魂炼舍……他非常人,尔怎可冒名替之……”蓝银芳摇头,眼神倏地阴暗鬼魅,笑容绵长,“就算是模样一般无二,也隐不过本娥红狐的六感……且尔身上无他半分气运,阳律稀薄,阴柔温凉……嗯……呵呵,竟为女子,莫不是,尔乃他人世间的妻侣,故熟理那疯子,现扮作他的模样到此,又是为了何故……”
“我本为女子,何况……”瞥眼安静洒扫的妇人,疯沚漠淡淡地道:“半年前,我方来此地,你也勿来问我,除他未了的俗世因果债念,我前尘旧事皆忘……故不过借用其名,仿其英容声色,蓝娘子若不喜,我换张面容便是,总不过一副皮囊罢了……”
“怎可……那疯怪呢?那疯子去了哪?!”
瑰红的狐尾直摇蔽日,即将失去什么濒临崩溃的愤怒悲凉,让蓝银芳撕裂了那惯常的笑,双目血红,她落下泪来,颤抖着语塞道:“五百年……五百年前那疯子于本娥有诺,定助本娥去颠连巷,带本娥于饿鬼道寻它,呵呵,撂摊甩手,他就这般一走空了,将本娥当什么,这怎的,人还不如妖信守承诺吗?”
八方乱尾,血纹浊目。疯沚漠白皙的修长手指在蓝银芳肩上拍了拍,红光溃散,毛绒剔透的狐尾消失不见。疯沚漠病弱的面上一闪而逝令人心悸的淡笑,“他去了何处我并不知晓,蓝银芳,在下任临世之前,我暂代此位,且你之事我到来那日便已知晓,自会助你,待你所赚人世间银两同那时你二人所商一致时,方可来寻我……”语罢,疯沚漠不再多言,朝永安道深处走去。
“直性的自傲疯鬼,成了玲珑诡密的娘子,呵………”蓝银芳拭去眼角残存的血泪,藏蓝的瞳眸闪烁着花落冰凌的寒凉,讽笑道。
“喂……”蓝银芳蓦然想起一事,朝永安道深处呼喊,而那迷蒙虚弱的黑色身影却已渐行远之,融入了茫茫白雾中。
另一边,裹着彩花包头的妇人反反复复只拍扫着一处,忧郁自艾,苦敛沉默,不知在冥想什么。身后一阵“哗啦……”的水声轰响,长脸妇人转过身,泪面悲讷,气质冷
木,轻飘地甩了甩被水渍飞溅的裙袖。
烈阳时下,胡蓝衫裙飘扬的蓝银芳提着口大瓮,光亮、浑浊嵌着零星菜沫的油液倾倒在干地中央衰败的枯草上。
“活不了……”长脸妇人理好衣袖,声若蚊鸣,不赞同道。
蓝银芳笑了声,道:“母马,此乃太白杨家酿的蛊油,好用着呢!”
长脸妇人扭头走远,收拾起地上各式奇怪的琳琅物饰,不再理会。
蓝银芳双眸突地犀利却美丽温婉地笑道:“呵呵,騇娘子,半年前这里出了何事,尔i可知晓啊?那日,本娥正烹羹调茶与一只猼訑老客闲谈,一阵烟烤味熏来,本娥原以为是炉中水烧尽,还未及翻察,生罗面官无缘出现,将本娥赶去了太白孤峰……呵,想来啊定是破布医舍那呆傻药童燃了柴草,或就是林霜小僧一屋子破烂书掀翻了烛台,亦会是,有人或妖,于这永安道间放了一把火……浓烟薰了黑夜,门庭万宝被焚,更是引的那千里外鬼、神之地受到牵连……”
“娘子,又有人来捣卖劣养的腌鸡了。”幻琂酒斋大开的门边,一绿衣不知站了多久的男童冒头,羞涩地为难道。
“站近些……”蓝银芳微愕,笑望着怯怯不愿跨过门槛的局促男童,招手唤道:“莫怕,来本娥面前说。”
“娘……娘子,吾……怕,可容吾在此说么……嗯……这腌鸡肉柴皮裂,灵气消散,阿兄不愿收,可这商人放言吾馆中近月烹菜食所用腌鸡皆是他铺中购来,馆中食客不听吾等归劝,正于堂中同那人论价讨卖……”绿衣男童惊惧地缩藏于门后,探头窥望,怯弱而有礼道。
“好,本娥知晓了……”蓝银芳笑看眼俯地心不在焉挑捡的长脸妇人,莲步轻挪,到了善承堂书肆大开的门边。
腐损焦黑的木槛上靠着堆长脸妇人拣出、擦净却随意丢放的卷卷破角书册。
幽瞳微昵,蓝银芳从中摸出块锈黄对金的半面铜镜,棱角齐滑,照出了半张龇牙斜目、毛耳白须的妖娆狐面。蓝银芳美眸含笑,却在望见镜中相时,不动声色地弃了手中泛黄的古镜。
“来,提些回去。”
蓝银芳指挥着两腿打颤委屈逞强走来的男童,从长脸妇人还未挑捡的一地杂物中抱出些飞灰蒙尘的红巾封顶瓦罐,蓝银芳莞尔笑道:“母马,本娥之物便自行拿去了。唉,尔倘若再如此羸弱消沉,这永安道间的妖怪定会将尔刮分食之。对了,何时尔若知晓那夜大火是何人所为,务必来告知本娥,呵呵,将本娥的珍酿毁至这般,本娥会亲自登门擒了他入膳的……”
嘤嘤的哭声掩盖了飞扬的笑语,仍不理会喋笑着步入幻琂酒斋的冷艳女子,长脸妇人哭了一阵,抱着堆琉璃盏、花瓷簪、挑金灯……放在栶生居紧闭的门外,继续任劳任怨翻看挑捡。
李唐玄宗,戊寅年间。
江南渔沃,商忙船渡。街间巷尾,亦是歌酒旖旎,人烟顶市。
金桂飘杨,不一时,已是夕红惴了暮色。
落阳辉下,章府一孤静屋舍内,趴在案上的江廉一阵颤栗,从梦中惊醒。
身周不是晨亮阴暗的山崖林木,耳侧也非那冷潮的北风云雾,眉间落下汗来,江廉惊魂未定,仰望窗外天际,忽地大叫一声,“不好,怎的这样晚了!”
自己是何时趴在案上睡去的,若是依旧未醒,那……心中忧忌,江廉回头看向床榻
上昏睡的男子,四周静谧,隐约传来章府内喧哗的嚷声,江廉皱眉疑惑,明叔为何还未回来?
戌时临至,城门将合。江廉抓着衣袖在屋中挣扎。
“公子若是寻客栈,不嫌辛劳,可来永安道的幻琂酒斋,许久闭门谢客,想必蓝娘子定会好生款待公子的……”
本已心如灰末,怅然神伤的江廉却鬼使神差地因这平淡地一语荡了心潮,疯沚漠……究竟是个未及号脉便胡言无病的骗子,还是隐世与怪魔热识的妖医呢……而假若疯沚漠真是妖碎,那么,这二月来隔三差五招他入山的妖怪又会不会因惧畏这疯怪而放过自己,还是……遭了激怒怨愤,直接吃了他和疯沚漠呢……
江廉不由想起白日里药肆伙计之后眉飞色舞的话。
“伙计,那丽疯公子后来收了诊银还是官袍啊?”
“听闻,那家人勃然盛怒,一大帮家仆糙汉砸门硬闯那永安道,可谁曾想,一群人不知在里面瞧见了什么,大惊失色全跑了出来。第二日,那户人家家主携主母亲自乘着颠轿送银子去了。嘿,且颇为神奇的是,半月后他们那孩子竟面红如玉恢复痊愈,整日里听戏偷鸡、四处顽劣惹事的跳脱性子竟也改化,成天闭窗研文,描画习墨呢!”
江廉听着, 一切医治似圆满般的病疾愈复,可他却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心中端着盏心秤,却因对疯沚漠医行的怀疑而左右逡巡颠倒。他到底是该留在这里,守着章璘默待明日归山跳回火坑,还是弃别了章璘去那可能妖怪横行的诡异永安道寻一救己的渺茫前路啊……
轩窗外,黄昏半退,若待夜半更鸣,便是翌日了……
怜悯地抚了抚床榻上章璘冰凉的额头,江廉苦着脸纠愁深思,摸索着尖颚,口中喃喃哀叹,“唉,到底该怎么办……”
日暮擦黑,人烟流走,模糊的城门缓缓闭合。
永安道内,相对的两侧小楼外,红笼摇曳,孤凉沉寂,宛若两条血色蛟龙,缥缈隐绰。
破布医舍,昏寂的二层阁楼凄静诡异,烛焰轻颤,费劲地照亮了一方的漆暗,现出了此刻素白屏风后正撕开双肩皮肉,面目全非的怪物。
然而更加诡异的是,那皮掀肉起,却无血花溅淌。怪物不发一语,出神地直视遍体的血肉被硬生扯下,很快化作了散发着浓郁苦涩药香的黑线滴落,融入了地下。
扭皱诡变的脸仰起,药汁流尽,狰狞的血肉渐渐如枯苞蜕衣,露出了一丰媚婀娜但却病重若灰肌老妪的光裸女子。
女子从笔架上卸下了一支狼毫,蘸上淡光若无色的药汁水墨,在铺着苔纸的长案上,绘出了一张栩栩如生、寡欲清丽的女性娇颜。
女子满意地莞尔,慢吞吞地上楼睡觉去了
翌日,永安道外的巷道间,
“诶,这地真的开了,嘿?!那小子说了我还不信,不过好似没什么人啊。”
“哥几个说有卖那双芯酿的酒肆原来在这啊!”
“诶?瞧着……莫不是半年前此地走水,才会闭门谢客的嘛?”
……
“先去那医肆,大人还等着。”
几名衙役正对着大开的木门热烈的感叹,一名稍显年长的衙役皱眉呵斥众人。
于是,一群凶神板面,却难掩好奇痴欲的衙役就这样走进了永安道。
破布医舍,正堂,疯沚漠疑惑的询问突兀闯入的铁面衙役,然而待问清了缘由,疯沚漠肃冷了脸随同衙役前往县城府邸。
艳阳卷暖,浪气潮面。仍旧一身黑衣的疯沚漠走向那人间正义门的县府衙门。
翁山县衙,后堂一侧间里。
“疯沚漠……”翁山县令古怪地昵视堂下黑裙女子静闲幽立的淡笑……记忆似错淆遗漏,又恍惚真切存实,眼前之女子……正是三年前为其妻妾观诊的医士,然而疏影模糊,县令奇怪,他印象中这疯沚漠……不是名男子吗……
很快,县令晃去了心下思虑,笑道:“哈哈,疯娘子啊,许久未见,近些年可安好啊?”
“谢大人关怀,民女安好。”疯沚漠浅笑。二人一阵口不对心客套的嘘寒问暖后,终是相对而坐,说起了正事。
昨日人定,有港渡的渔户奔来报案,渡湾河岸的货船水下摆桨锁卡,工农下泽却未捞出草叶鱼线,翻腾抓找那工农冒头猛烈嘶腔大喊,“死人……水下有死人啊!”
嘈杂的船港吵得纷乱,赶来的衙役举着火把,借着水下渔农拽起了具腐糜溃肿的男相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