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喧嚷，江廉被进山的农户发现，辗转送回镇上家中。爹娘担惊竭虑，未免再出事，便找来一壮实小撕看门守夜。
翌日睡前，江廉忧惧，他害怕明日醒来自己又会在那山上，于是裹着闷热的冬衣睡下。
第三日，江廉大汗惊醒，盯着东墙所挂枯燥的山雨飞鲤图良久，才稍安下心来。
第四日午后，江廉正吃着菜粥，便见娘搀着烂醉的爹进来。
江廉忙披上外衣帮忙，“娘，可是姑舅家的堂兄得那乡贡之名，不知何时赶赴京师以备考啊？”
娘喘着气并未理会，扶着闹腾的爹喝了些凉茶睡下，才叹口气，“不是，我与你爹去了和咱家常有争执的几家子，看看可是他们夜半将你掳走，只是……”娘又哀叹一声，才道：“只是，我二人先去了那赵家，谁想那赵家人竟早有意将二女嫁于你大哥！”
“娘说的可是那两回子定亲，过门前夜夫家无缘退亲的赵婉？“
“是啊，心系炙情的表兄忽然离家去服役从军，赵婉家中人见不得她整日郁郁沉疾，然既如此，能放下芥蒂与我等商谈儿女婚嫁之事，也是难得了。而那赵姑娘虽生得美肌娇容，可娘总觉得哪里有些不明的怪异，且也正因前年你爹寥寥应下了曹家的姑娘，你大哥才会负气远别求学，所以，你爹这回就委婉地寻了个理由回绝了。”
娘担忧地看向江廉，继续说道: “在赵家用了饭，你爹喝了不少，娘本想着先回来，明日再去，你爹说不放心，定要去另两家，娘拗不过他，我二人就去了明下街的李家，却是无人，听相邻街坊说，几日前李东顺便举家去州城祭祖了。还有那与咱家铺子同巷的张家，院里墙外围了好些人，怕是犯了事，唉，也不知此刻如何了……”
家中人和善，从未与人结怨，母子二人一番琢磨苦讨，仍毫无头绪，便将此事搁下了。
又愁楚两日 ，贡名揭露，江廉堂兄穆简之落册，宴邀亲邻，江廉与穆简之同几位好友杯酒成糜，那多日来的郁结挥散，江廉笑了笑，挨着身旁鼾醉的少年趴于桌案，睡得香甜。
头顶重重一击，毛绒剔透的白桃滚落，江廉哀痛出声，迷惘睁眼，林壁巍峨，烟云排岳，似有些熟悉。
江廉晕乎抬头，绿白的光交错，竟又是那七日前他被丢弃的山侧桃树下。"怎……怎会……"
潜藏压抑的恐惧汹涌，江廉惊骇跌撞着跑回村镇，惶惶报了官，引着衙役进山，然摸岩走石一个时辰皆不见那江廉所言之地，于是，江廉免不得被一番严训责难，气愤的衙役才满意离去。
江廉不解，他小跑下山去衙门也不过小半柱香，可为何上山却再不见那断壁枝桃呢……
江廉躲去了邻镇的叔娘家做客，紧张不安地又过了七日。
清晨，江廉又一次坐在育满白桃的树下，精神即欲崩裂，爹娘无法，请来了镇上的神娘道婆。
那神娘看了眼榻上表情古怪瘫软的江廉，只道:"疲浊相合，先生梦遗，过些日子便可无恙。"
六日方过，江廉心力交瘁下山，入寺虔诚祷拜，然如上天下罪，仍每隔数日江廉无论身处何地，次日一早皆会被砸醒于树下。
"你老实和娘说，你可是在外面干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害得人家找上门来？”江廉望着严肃的爹娘很是无奈，"孩儿从不与人结怨，就算是平日里略带些生意上的争闹也是常有之事啊……"爹娘明理，见此便也不忍再责问，只日日愁眉结叹，想着法子。
然次数多了，镇子上便传言他被妖邪惦念，过几日便会被招去那隐恶之地。甚有夜子时，守门的小撕忽见江廉出门，于是蹑手轻脚地踮脚跟上。
暗色缥缈，几步相隔，然一处拐角的相错，江廉的背影便消失了。
夏日飞逝，直至，仲秋之季，家中铺子本就忙碌，江廉疲惫了一日归家，爹娘用饭时因镇上寒家遭贼，无意提及那去年孤霜撒雪的小寒深夜家中遭贼的事，江廉愣怔，忽而想起什么，霍然起身跑回自己房中，在衣橱内翻找起什么。
泛黄飘着股霉土味的绒袄里搁着张皱巴的纸笺，上曰"萌生，明州府中生事，勿念，现有一事，劳廉兄于明年深夏摘我二人儿时于苍山崖壁所遇那桃树之果，送明州，甚念，璘。"
江廉大惊，他忽然想起了梅雪飘飞，去年小寒夜大雪盖了乡镇，江廉早早便歇下。夜里，他正熟睡，迷糊间听得断断续续的敲门声，江廉奇怪睁眼，昏暗的窗上印出大片奇形的阴影，就像那被打肿了半边身子的妖怪正趴着窗与他相望。
江廉仓皇坐起，“谁？”
楦窗上，迷朦的鬼影忽然抓挠拍打，江廉头皮生麻，跳下床刚欲叫喊，噼啪哐当的乱声突兀炸响，江廉骇了一跳，院中似有罐瓦流瓶碎裂，爹娘被吵醒，不一时屋外便响起熙攘的叫骂。就像是有贼人被家仆追出了院外。
江廉赤足奔于门侧，轻捶胸口，将门拉开趾缝。
笼烛熄暗，银妆白地的屋外空无一人，江廉垂首，门庭之外，窗檐壁下，有四串如蚣影般踏行的凹陷雪足延向了院外。
而这信亦是第二日江廉推窗时，于隔缝间发觉。江廉疑惑，莫不是这贼人便是他那好墨贫酸的好友章璘么，可那窗外所趴又是何人，亦或是……
江廉算了算日头，深夏？他哀叹，秋夕将近，可已入丰秋了啊……
江廉连忙跑去找来一硕大竹筐捆于胸前，难受地抱着其睡下。翌日，江廉被砸醒，他痛呼抬头，绿枝乱叶，目之所及却无一颗白桃，江廉大惊失色，手忙脚乱解开筐子，开始艰难爬树。
孤零的十多颗白桃隐匿树端，江廉颤着手一个个摘下。
三日前……六日前………他隐约记得每每他醒来头顶不皆是白影摇曳吗………可此刻，江廉恼恨自己无用忘事，害得让他人捷足先登将这山桃摘去了大半。
江廉不再耽搁，下山回家同爹娘说了声，取了些银钱，便急忙搭了牛车赶往明州。
跟着脚门外等候的仆人进了章府，绕过后院走进一偏僻小径，江廉皱眉，却不多问。
荒绝孤寂的小院门前，仆人作了一揖不待江廉回应便跑远了，江廉不悦，推门走了进去。
一进的小院唯两间屋舍，江廉犹豫着掀开正堂布帘，迎面一壑纹干裂的丑恶老皮正对他，江廉大叫后退，“你……你是……”
木盆翻落，水花四溅。
江廉惊吓回神，忙扶起跪地的萎堕老人，“明叔，您这是做什么，快些起来！这是……出了何事？璘兄在何处啊？”
江廉认出了老者，这不是章璘身边的淳善老仆吗，但奇怪的是……这位春耕秋拾能独揽农忙的精干烈汉，眼下却吐气虚靡，指腹抖颤。
江廉沉闷忧虑，许久未见，世事沧变，真会将人改化至此吗？
“江公子，我……您终于来了，少爷病重……老奴实在……实在……唉……”江廉慌忙安抚，随痛哭的老人进了里间。
恶苦的药香薰面，江廉定睛看去，屋中碗笤桌椅散乱，而墙侧一雕纹木床上，正躺着一名男子。
男子沉寂安睡，灰白透着光的俊脸却惶如恶虫爬面，筋络滚涌沉浮，搅卷蠕动。
“贺言………怎会成这般？”江廉浑身不住颤栗，惊恐地问道。
明武抹着泪， 眼皮红肿，难掩伤痛，“章府三少爷章奕邀少爷同他一道去甘南运送货品，沿路亦结伴游玩，可出发前，少爷一日同几位公子于书阁中闲谈，不知出了何事，少爷竟……掀了桌砚，哭了笑，笑完哭，嘶骂了几句，人就成了这般，如何叫也不醒，真是孽障啊……”
明武哭得惨痛，江廉心下也担忧起来，道：“可有请医工来瞧啊？”
“唉，请了，可诸位皆言从未见过此种怪症，时日一长，章府便将我主仆丟遣至此，每日寡食陈汤，身上也没了银钱，老奴已是无法了啊……”
“明叔，后生带了银钱，吾再寻位医工为贺言诊治如何？”江廉不忍，忙出言安慰。
明武连声道谢，送江廉于脚门时委婉地劝道：“公子，这巷街水道间的医肆药铺便莫要去了。”
“为何，可都已请来过府上？”
“是啊，章府……一月前便将邻近村大小医肆的医工针生皆是招来……嗯……公子可去外县乡里看看。”
于是，江廉好心地硬留下包银两，问清了路线，匆匆出门去了。
和丰村下， 惠安堂内，江廉旋风般跑至柜案，整理衣着后，对着正在提秤抓药的伙计友善问道：“这位小哥，叨扰了，不知堂内可有医师亦或医工愿出诊啊？”
“公子稍等。”伙计称好药，分包扎紧交给来取药的客人才歉然道:“公子真不巧，今日来请诊之人多些，堂内现只有一位医工，公子不急可在此等候，若是病症严重便去其他药肆问问吧。”
“哈，多谢，不知，最近的医肆在何处啊？”
“巷北面大银杏右拐的第二个巷口就是。”
江廉作揖，一阵颠簸慢跑，待得巷口济元堂医肆内一名翻书晃脑蚊碎而念的医工问起，“可出诊，不知是何处府宅啊？”
江廉致谢，捶胸喘气，谦逊地道：“县中小莲巷，章府。”
医工忽然变了脸色，“公子说的可是那青筋满面的年轻后生？不不，那病老夫无能为力，您还是另择他处吧！”
时至午间，江廉却只觉周身冰凉，他忆起那封仓促的信、章璘那不知死活的可怖病容，心下愈加愧疚焦虑，江廉慌忙作揖道:“劳烦医工为小可指个去处吧！”
老者瞥见江廉眼下青紫，叹了口气， “唉，去另些个村县上药肆看看吧……这县中的二位医师皆出诊去了，我亦不知去向，尔自行去寻吧……”
柜面抓药的伙计莫地抬首，插言道:“诶，对了，宋医工，那翁山县不是有个破布医舍嘛，那丽疯怪人不是还在我等医肆内……”
咋然瞧见老者瞬黑的面色，伙计捂嘴，尴尬地笑了笑，翻起了白眼。
宋医工冷哼一声，“哼，用了歪门邪道的妖术，何敢言医道。”
伙计嘴角抽搐，不谢低喃，“那小女童闭气，疯公子可不就是用歪门邪道将您从那暴怒的一群家仆手中救出来了……”
临出门前，江廉好奇，忍不住小声询问，“伙计，敢问方才所提及的丽疯怪人是何人，可是医者？”
“哦，那是个怪人，叫疯沚漠，那日一群家仆冲进医肆，半大的孩子头发被扯下大半，两臂扭曲，鼻吸已断了，一群人拽着为那孩子看诊的宋医工一阵拳踢，恶语辱骂，丽疯怪人……哦不，疯公子……正巧啊在铺中买药，也不知他如何做的，那孩子不过须臾，竟是咳嗽连连，臂骨舒展……脉息微浮，却是真奇地就这般起死还生了！嘿，只是……这疯公子言什么‘系命之重，怎奈以银白千两抵理庇之，或取尔家主官袍绣角，送来永安道破布医舍便可。’……这千两白银也就罢了，要什么官袍，此等贵重之物人家岂会轻易割损与他人呢！”
“千两啊！明州看诊皆是这般昂贵吗？”
“哈，明州除了名贵难以存储的药材，看诊问药皆是寻常银价，也就是这位疯公子古怪些，听闻他每次诊价不一，患者付不出钱财，就随口要快碎布，我中医肆几人都觉得这人莫不是真的疯癫，怎会真有人与钱过不去呢……”
……
轮轴搅卷，牛车缓至。
黑牛慢踱，拖着车白绒拐进巷子。
“诶天！……着火了？”绒丝鼓扯，露出张扭曲的人面。鼻翼吸动，两方大小不一的眼皱起，惊异远望。
铜漆朱门焦黑斑驳，门庭参差残损，摇摇欲坠。
初秋的风微凉舒畅，丑陋的人面却已冷汗飘淋，"这……这这……"
白绒堆里爬出一圆润的矮胖身影，他笨拙地翻下牛车，微绒浮落，长袍拖地，疾步跑去。
面目全非的紧锁大门前，矮胖人影颤栗停滞，厚积的灰烬遍地，错乱相撞的脚印杂浊蔓延。
上方，赤底明澈、内敛烟云的游金镶边匾额悬着 ，崭新却空荡无字。
矮胖人影期期艾艾地在无字匾额的奇怪府门外踱来走去，他焦虑急躁，却不敢上前。
一阵悠远模糊的脚步声突兀地、毫无征兆地袭近，矮胖人影豁地回头，凶恶龇目。
巷道宽幽，而其间，正有一名黑衣男子缓步行来。
男子着一袭黑布衣碎片长衫束带，衣袍松硕，越显俊瘦冷漠。
他手抚着鬓侧，锋眉隆皱，双眼轻合，似是在冥想追忆。
恍惚地行踏间，矮胖人影看清了男子烈阳熏晒下仍旧病白的姿容，和嘴角赤艳的血痣。
这是……矮胖人影心中大喜，既而颇困惑，这般闭目又如何行走呢？他敛了恶意，忐忑纠虑，不知现在上前惊扰是否失礼。
有苦烈的淡淡药香传入了鼻方，矮胖人影疑惑抬头，才发现男子在他愣神间的空隙，已踏着杂乱的脚印步上了石阶。
“贵主，是疯大人吗？”
矮胖人影十分地惊愕，虽然紧张万端，却仍只是踌躇在脚印外的边缘，忐忑地出声。
男子回过头，闭合的双眸缓缓地睁开，一对皲裂的黑色幽瞳径直地望向身后之人。
竟是……如润珠坠地般，碎纹密布的诡异黑瞳……
矮胖人影恐畏大骇，他乖立垂首，不敢去看男子。
黑衣男子专注地昵了矮胖人影许久，才皱眉不耐道:“祝娘的小鬼，来此作甚……”
“小鬼……前来求药……”
“进吧。”扫眼被吓得僵硬瑟抖的矮胖人影，男子微不可察地放轻了语气。
抬手摁着额角，男子转身，步伐略有些钝缓地推开焦黑大门走了进去。
一阵似有若无庞若许多人混杂着交谈的嗡鸣声莫然响起，小鬼吓得静声跳避。
很快地，小鬼惊奇地发现，就像是受到了某种神秘的激引，不远处那满地的脚印正自行而动。
碾踩着碰撞、相继的退缩，一地失控的乱步渐渐诡异地腾起了袅袅掺着金纹的浑黑雾气，久久未散。
矮胖小鬼心惊胆裂，想着男子方才让他进去的话，小鬼双眼凸厉，压下对那黑雾的不适，一脚狠踩而下，发泄着他那因恐畏而滋生的怨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