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夏之秋,云风壁里,闻悅费力地爬上山巅,拽回锐石尖撕裂的破衣,抛下包袱,苦恼地四处张望,“唉?不是此处啊?”
空山悠绝,残声黎荡,在浆草间绕着圈,闻悅疑惑地抚摸身侧一枯黄柏树,她仍还记得,四月十三疯沚漠携着她到了明州鄮邻着南河东面的乡下,本应是客融货满,当地收卖芦橘的忙碌日子,然而街巷上窗锁门掩,无人嗑串走动,泥石子路上尽是些零散银白的纸钱。
村口搭了戏台,好些百姓也不上前,只于各处墙根悄然窥视,驻足听了一会,闻悅只觉咿咿吖吖不知在唱些什么,梅班六戏中似乎并无这般的凄凉哀婉。河畔柳树下的桥渡边上,跑来一面色苍白着一袭窄袖襦绣雏鸯圆衫的绿衣女子,被裙子绊倒也不管不顾,跑上台与两个绾着繁髻的戏子说了几句什么,忽的泣声而笑,栽下台来,不省人事了。两个戏子冷眼看着也不去理会,甩着花袖继续无力的哼唱。闻悅有些害怕却又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于是心中难耐,总想去瞧瞧那已经被从四处跑来指指点点的乡邻围着的绿衣女子,疯沚莫拦住她,“闻悅,其实啊我也想知道发生了何事,可你瞧这黑天压了日头,怕是有雨,我们啊得先上山去送药。”
只是,待得黄昏近晓,阴绵细雨微垂,闻悅听话的爬上山,却见漫山百树上挂着些断截的红绸,中间穿着颗颗烟地灰碎着红黺双花的珠子,红艳艳的,莫不是,有喜事……疯沚莫也很是惊讶,却只无言的引着闻悅往山上去了……
半路上,他们询问了一走路东倒西歪下山来的醉醺美妇,从她口齿不清的含糊话中,才知晓,原来那隐匿山巅欢待过往赏客的山庄中有主百寿大贺,亲友云集,觥筹叠影,已是闹腾了半日。而这妇人说自己是嫌那庄子里太过烦闷,随手饮了些酒就成了这般,疯沚漠本来还询问闻悅可愿送这妇人回去,却被这妇人一言拒绝。
在林中歇息片刻,疯沚漠不知从何处寻来一黑乎乎上面浮着些白蜡的一大包东西,闻悅嗫嚅着伸头,疯沚漠却不给她看,只自个儿在那里念叨着“……血兰…大风……”之类奇怪的话。
闻悅踮脚望去,山坡上,飞烟之地,楼羽轩阁,灯火幽幽。待得他二人到那独有一扇大门半敞,另一侧大门不翼而飞的庄子,亭台水榭间早已是客席满堂。穿廊渡河,疯沚漠随手扯下腰间一垂花绣着墨鱼兰莲的袋子,同他半路上寻来的那奇怪包袱塞给廊下一白净管事,“这是他要的,你带去给他,我有些饿,便不进去了。”那管事也没说什么,行动迟缓木讷,也不询问疯沚漠是何人,塞给他的东西是何物,礼貌作揖后只紧张的捧着东西走开了。
随意在邻侧的空桌子坐下,并未去拜会高堂寿主,疯沚漠挑着竹筷,心情愉悦的优雅进起食来。闻悅看着他,心中怪异,却又不敢多问,寻了一疯沚漠身侧的竹椅子坐下,厅周诸人推杯畅饮,浑浑噩噩,侧头瞧见疯沚漠正端起面前一桃碗飘着些花瓣的红汤轻抿一口,不过一会,竟是面色酡红,恹恹欲睡。闻悅也不知是实在困倦,还是鼻尖那奇特的苦涩酒香太浓了些,头一歪,就这般睡了过去……
然而此刻,孤峰寂寥,荒草盛盛,寒风冷冽下,几月前还独占半界山头的清幽庄园竟似从未现世,除峡谷峭壁外,天地间,唯她一人。
树面凹皱,坠着将落的老皮,闻悅蓦然记起那日庄前迎送宾客的小厮亦是站在这树下,蹑手上前望了一圈,并未发现异样,心中不由回缅那一夜她所见到的不寻常,长满无根柳枝的水道,白眉长须的婢女,形容百态肤色奇异的丑相宴客……以及,这个常常不苟言笑让闻悅有些害怕的丽疯公子,那一晚,笑地格外凄凉而美艳。
双眼生痛,面上一阵山风席卷,闻悅抬袖挡了挡,寒凉刺透单衣,闻悅有些冷,莫地抬头,只见满目萧瑟,云烟袅袅笼罩着昏暗诡秘的崖谷,揉了揉眼,闻悅忽的大惊失色跌坐在地,前方的路竟不见了,明明还未至山顶,可为何此刻她的双脚已于悬崖的边缘。连忙回首惊恐地望向几里外自己方才还在轻抚的老树,害怕的抱住头,闻悅再不余多想爬起来朝山下跑,脚下骤然一空,“啊……”,山间徒留哭厥地呼喊撵走群散的鸿雁,本已逃入山林的闻悅诡异地一步踏入那断崖,失了踪迹……
雾气腾漫,香溢惑鼻,柳林巷,东市坊门街侧,贩米糕的壮汉一身粗衣长衫衣袖高卷翻着柴面,晨幕天寒,壮汉却是面含朱玉,汗如雨线。
“老哥,五钱米糕!”
江廉托着卸满乱枝的旧筐,背脊沉重地随着天明进城货商的稀寥百姓拥入明州城南玄阳门。
验过文牒,江廉抚着肚腹,一夜奔走于山野间,邪风恶草早已耗尽他浑身气力,垂首望着手中所余半块黄瘪的山桃,指腹粘腻僵硬,想了想走至巷边,只见青苔簇簇,流石穿巷,耳侧忽有锣鼓声惊鸣,铜声擂鼓一百二十八下,锋锐尖厉,江廉捂耳哆嗦,险些被肩后旧筐掀倒在地。
驻目远望,数里流溪走巷,乱叶残枝漫地,枯皱老木静立。一衫袍粗陋,蹲靠于树下的孤瘦老农扶着长棍站起,费力地挑起竹担,编篓轻摆,内有光秃粉润的水鸡静谧蜷缩,朝阳下泛着胡玉的奇异光泽。
江廉走近老木,将手中余桃丢弃,僵硬的手在袖间擦拭,扶了扶背上沉重竹筐,朝着市井旖旎的街巷而去。
扭曲的脖颈缓慢竖起,尖喙伸出编篓,水鸡紧闭的眼缝撕扯开,红肉翻卷,有暗涌的光晃过,死寂的扁圆豆眼僵硬转动,四处打量,不知所望。
“嗯?”肩侧竹担抖动,老农疑惑,低头看了眼担中三只婺州荷采的腌鸡,笑了笑,从怀中掏出块半新不旧的布头,将歪斜的腌鸡放回,用布遮严,畅步而去。
酱香沁脾,各色吃食商贩嚷声不断,江廉食胃大开,正欲上前,忽觉后颈冰凉,寒风入襟,身后似有人伫立,高大鬼魅,初阳高悬,江廉却是寒从脚起,使劲拢了拢衣袖,缩着脖子骤然转身。
挎着兜篮远去上香的妇人,蹒跚踱步困乏的酸儒学子,还有那各色门房管事,商旅闲客喧嚷而过,而面前之下,唯有黄土遮地,何来人影?
江廉垂目,望着脚下自己被拉长的奇形身影,若无其事地转身,却是快步掂着背后旧筐跑入了坊间。
“施主,不知可否于小僧化些吃食啊?”
“呃……铺子小,一日也无太多银钱,这些个您拿去,先吃着。”壮汉搓着白面,闻言并未抬头,只随口应道。
“阿弥陀佛,多谢施主。”炉灶内火星翻搅,披着件天青色倒丝格皱长衫的僧侣合手致谢,面容在笼屉的云雾中显得苍白朦胧。
江廉八拐于巷口,疲累的放下竹筐,肩侧忽遭人推撞,脚下不防向前跌去。
“阿弥陀佛,小僧并未瞧见身后有人,施主,无事吧?”
被人搀扶,江廉松了口气,转眼却是惊骇出声,“你……师傅……您这脸上是何物啊?”
只见小僧清秀白面上,竟满是蜡黑的稚童掌印,断指残缺,异如鬼面。
“施主,可否告知贫僧,贫僧脸上有何物啊?”小僧抚着脸侧,疑惑问道。
早市繁杂,人言云集,如此这般却无人得见,江廉呆愣,连忙起身抱拳说道:“……是……在下看错了,师傅脸上并无他物,阿弥陀佛,师傅莫怪……”
“呵呵,既无事,小僧便告辞了。”温和地微笑,愉悦的僧侣顶着满面的黑纹掌印抱着怀中米糕步入人群。
“甚为……怪哉……”
江廉迷惘的望着自僧侣身侧掩面谈笑而过的团扇佳人,心中困惑,为何无人在意这鬼面?还是……自己近日的夜夜难眠,有些眼花了呢?
“娃儿?”壮汉抹着额汗,疑惑道:“你这后生,僧人有何看的,明州城啊,时常会瞧见讨食的僧侣,我们啊早就看习惯啦!”
“原来是这般。”江廉不自然地笑了笑,见得石灶上热气扑面,有莹润白玉的各色糕食,甚是欢喜道:“劳烦老哥,于我包八斤米糕。”
“八斤?”壮汉惊讶,“你要这般多啊!”
“啊……是啊,拿回去……与友人吃些。”
“哦,是这样,瞧你背了这般多的木柴,想必啊家中也紧着,我便收你七斤的银子,以后啊要是有多的,也分吾一些可好啊?”壮汉望着江廉背上竹筐,笑眯眯地道。
“多谢老哥,只……在下来此亦为送些物饰,想来近日便会离开此地,怕是……不能于老哥送柴了。”
“哈,无妨……无妨,你买这般多,便赠你一些。”
江廉付了银子,万分感激后抱着烫手的纸包匆匆离去。
“店……家……我要……二钱米糕。”衣袍被拉扯,壮汉低头,滚烫的灶笼边上,正趴着一蓬松双髻小脸被冻伤薰紫的女童,不觉烫地捧着沾土的铜钱磕巴说道。
“好……唉……快些拿走……!”挪开上面几个笼屉,底笼空荡,横错交叠的竹叶片上焖着五块方圆不一晶莹嵌着人眼大白玉莲子的红米蒸糕,壮汉小心翼翼包好扔于这粉妆孩童,便回头忙起了活计。
捻着汗巾,痛心地翻着笼屉,壮汉舔着红唇,沮丧哀叹,“可惜了,这般好的东西,竟非我所有,真是…………”不过须臾,他莫名又开心起来,继续添水挑柴,喃喃自语,“唉啊,倒是忘了,今日初十,当去顺安巷的果粮铺子买些越州的南桃来祭奠……”
过了行脚客商指向的拱桥,江廉甚是饥肠难耐,却不去动那纸包,将其塞入背后筐中。
食肆里飘出的炊烟云卷,辰时将过,可容两骑并驰的街巷两侧各房酒楼客舍操持起了午膳菜色,早已失了方位的江廉疲累地走入身侧一名唤芩茳馆的小店,堂内歇着几桌零散的食客,俯着柜案敲打算珠的伙计瞧见江廉热情迎来,“客官要来些何种菜食啊?”江廉截下背后筐子,揉着肩臂坐在邻窗的案前,“劳烦伙计,随意弄些吃食即可,在下有些急事,需得赶路。”
“好嘞,客官您……稍等片刻儿……”伙计拖着嗓子去了后院,片刻后出来,继续敲敲打打,好不停歇。江廉靠着木案,隐约听得堂内食客闲碎的低语,却是舌卷如飞,不知所云。
很快,菜食上桌,“客官,这是小店的红鲤芙蓉白豆,酱果米粥,还有这一碟子,可是近日才送来的婺州腌鸡做的芥菜麻油卷的鸡丝,您慢用。 ”说完,伙计便跑去迎新入店的客人。
江廉心中有事,愁闷焦虑,也未细听那伙计说了些什么,只草草几口,欲裹腹充了,然满口留香、提人心脾,江廉忍不住狼吞虎咽起来。
"劳烦通传,台州象县江廉,前来拜寻好友章麟。"
"章璘?啊……可是寻表……璘少爷?"
"是,劳步通传。"
小莲巷,章府。
江廉迂回踱步,心中迫然急促,赶了一夜路,疲惫生困的江廉寻了许久终找到这章姓宅院,表明来意,家仆进府通报,却许久未归。
朱门开,江廉相迎,却见家仆厌烦挥手,"既是找璘少爷,便进来吧,不过你得于脚门进,你自行去吧,会有人引你进府的。"
狮哮铜锁哐啷回鸣,疲途劳赶却被拒之门外,家仆不掩多饰的轻蔑冷谢让江廉心中愤然困惑,看了眼那自己背了三日夜面上干柴遮盖的筐子,江廉心下坠坠,焦躁不已。
林钟六月,夜色半退的一日清晨,山风倒灌,江廉头晕目眩,醒时竟发现自己正背靠括苍山壁半山腰一颗长满白桃的树下,四肢绵软,衣薄面热,身上仅着昨夜睡时的单衣。
初时,江廉以为许是营生着同行买卖的哪户人家做的这荒唐事,不明白这人是如何悄无声息将他从家中抬到此处的。气愤下山,才走至山脚柳东村的外头,江廉便因受寒发热,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