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清晨,阳光明媚,空气中仍透着清冷。年关将近,昌州城的集市热闹繁华,同益州的市集相比更多了些烟火气。刺史府的马车穿过街市,往城外驶去。一行两辆马车,还附带些物资。
今日,是静南王前往普觉寺慰问流民的日子。这样的事情,顾愔自然不愿意错过。在顾愔的百般央求下,未君璟只好勉为其难带上她。
“看这昌州城一片祥和,没想到流民竟都在城外。”在益州时便常和师傅郑攸宁救济灾民,顾愔深知流民之苦,难免感叹。
“听未府的家仆们说,普觉寺是一处荒废多年的佛寺,在静南王的支持下,成了一处收容流民之所。自静南王统领四州以来,每年岁末,他便前往城外的普觉寺慰问流民,也从中挑选合格者,充入军中。”
“这倒是个好法子,既能减轻流民之苦,又能扩充军力。只是如今民生凋敝,流民四起,若是都涌入昌州城,岂不危险。”
“这些婢子就不懂了,不过一向听闻昌州城守卫对进出人员审查极为严苛。”
“昌州既然能成为战火下的安居之地,必定有天神庇佑。”说这话时,顾愔脑海中不自觉地闪现那张冰冷熟悉的脸。
这边,未君璟的车内,鸦雀无声,青衫坐在一旁静静看着他,一言不发。
自从叔父谈及求娶顾愔之事后,他虽表面上一如往日般冷静,内心却早已慌了神。他一边抗拒,不屑将自己安定天下的理想系于一女子,可他又何尝不心动,若真如叔父所言,一桩婚事可少去数万军民的牺牲,个人荣辱又算得了什么。可若真要如此,也必得是顾愔心甘情愿才可……
他越是思索心越是慌乱……
“三郎?我们到了!”青衫小声提醒,见未君璟一路沉思,生怕打扰到他。
二人下车,未君璟不自主的看向身后的顾愔,见顾愔看向自己,眼神闪躲。
“静南王!”
“静南王来了!”
“是静南王?”
……还未到普觉寺门口,便有人认出了未君璟,接着成群结队的流民从庙里涌了出来,随行的士兵立即拔刀震慑。流民中不乏懂规矩之辈,他们知晓静南王每年都会来此募兵,便主动发起号召,很快在领头人的号召和官兵的组织下,所有人都排列有序。
“还是老规矩,有意参军的,排队登记。不愿参军的,可以领些财物,自谋出路。”一将领大声叫喊着,重复发布着指令。
未君璟快步进了寺庙,在殿内席地而坐,在他的示意下,随行的士兵开始分发物资。顾愔站在一旁,看着一切被安排的井井有条,自己竟有些不知所措。
环顾四周,大殿已破败不堪,屋顶、墙壁,满是修补的痕迹。角落里堆放着脏乱的衣物,还有一些老弱病残蜷缩于此。殿中央原本的佛像早已不见踪迹,看得出是被人推倒了。如今这断壁残垣上架着炊具,供这里的流民烹饪之用。而大殿一侧的毗沙门天王像还矗立着,满身尘土,无人问津。他身着七宝金刚庄严甲胄,左手执三叉戟,右手托腰,怒目低眉,敌视着这世间的苦恶。
顾愔命珈儿取了些食物,去慰问角落里的老弱妇孺。
“谢谢娘子了!”一老伯接过顾愔递来的食物,缓缓坐起身来。老人身体虚弱,行动迟缓,手上还有些伤,不过被简单的包扎过。
“老伯生病了?可曾吃过药啊?”顾愔关切到。
“有劳娘子,我这痢疾数月了,幸得静南王庇佑,定期有城里的大夫来给我们义诊,还能给口饭吃。我已是半截身子已入土的人了,活一天算一天了。”老人面色平静,似乎淹没了此生所历经的苦难。
“老伯哪里人?可还有亲人?”
“我本是商州人,家境本还算富足,黄巢祸乱那年跟着家人一起逃入东川,遇上战乱,家里人都没了。再后来,听闻此地可免费供些吃食,便想着来这里讨个活命!”
听着老人的故事,顾愔心头一阵酸楚,一旁的珈儿欲语泪先流。
转过身来,珈儿呜咽着:
“娘子,你说这世间怎么这么多苦命人?”珈儿定是联想到自己,也是因家贫才被父母卖与人为婢。
顾愔沉默不语,眼里含着泪。想当年自己也是避难队伍中的一员,好在父亲庇护,未曾吃过什么苦。可那浩浩荡荡的逃难人群,又有几人能如自己那般幸运。
这边,未君璟开始挑选自愿参军的流民。领头的官兵开始念名字,他们逐一走到未君璟面前,接受审核。
“刘一礼、张义、胡绍千、刘林、王仁和……”
未君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目光短暂停留,然后挥手示意去留。通过的人,则可参军。未通过的,可以领些财物返乡,或自行去留。队伍里竟还有些七八岁的孩子,未君璟竟也让他们通过了。
顾愔站在一旁失魂落魄,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她深知,这里多为穷途末路之人,若非无路可走,也不至于沦落至此。年轻力壮的尚可参军活命,年老体衰的,只能在这里混吃等死。普天之下,还有这这样一处活命之所,已是不易。
待选兵结束,顾愔走上前去质问:“那些孩子如何能上阵杀敌?”
“你以为每一个士兵都要上阵杀敌吗?”未君璟冷漠地回到,似乎觉得顾愔的问题很幼稚。
“娘子误会了!静南王募集的这些人会进行训练,后充入不同的队伍中。像这样的小孩都需要经过磨砺,一般在军中都是从做杂物开始的。”青衫赶忙解释到。
闻此言,顾愔微微低下头,自觉刚刚的质问鲁莽了些,可心中不免为这些百姓担忧。
“这里的男子尚可参军,可妇孺该如何呢?”
青衫耐心的解答顾愔的疑问:“流民不可擅自入城,但城内若缺少劳力便可来此处雇佣,这里日常会有官兵驻守,以防生乱,所有雇佣皆登记在册防止交易欺诈,这里的妇孺也可凭一技之长讨生活。一来二往,若是有昌州子民做担保,也可入城安身立命。天下哪里还有如此乐土!”
顾愔眼中的光也变的柔和,甚至透着隐隐的崇敬,如此明智的民生之举可谓前所未见。
“但此政令目前只对东川内的流民,大唐流民之众,若不设界,小小的昌州城怕是早被挤破了。”未君璟见顾愔对此政令极为赞赏,便出言补充,毫不避讳顾愔略带崇敬的目光。
就在几人言谈间,围观的流民中,有人大声说道:
“这天下,除了静南王,还有谁会管我们这种人的死活!”
“东川之内谁人不说,静南王天神转世,护佑东川子民啊!大伙说是不是啊!”
“是啊!多亏了静南王”
“静南王是天神转世啊!”
……
众人一阵喧嚣,士兵们见大家都在叩谢静南王,便未制止。
顾愔看着眼前这个冷傲威严的男子,和他身后的那尊毗沙门天王像如出一辙。
就在大家正沉浸在热烈的氛围之中时,一把匕首正悄悄的从人群中冲出,自顾愔身后直刺过来。
那一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于未君璟的身上,而恰巧,他的目光落在了顾愔身上。就在他察觉的瞬间,丝毫来不及阻挡,唯有挺身而出,用身体为顾愔抵挡了那一刀。匕首径直刺进了他的胸口。
“三郎!”
“静南王!”
未君璟用手压住伤口,用力一脚将行刺之人踢倒在地,士兵们迅速将其控制,未君璟则体力不支连连后退几步才勉强支撑住身体。被他牢牢护在身后的顾愔满脸惊愕,还未反应过来,便眼见未君璟身负重伤,鲜血渗出染红了一大片衣衫。
“未君璟!你可还记得,中和三年,你屠城当州,杀我妻儿,本想让你也尝尝失去挚爱的痛,既然你自己求死,也好,大仇得报,死而无憾了!哈哈~哈哈~”
青衫则赶忙上前扶住未君璟。短暂的惊慌后,顾愔主动上前扶住未君璟的另一边身子,用手紧紧压住伤口,防止鲜血流出。未君璟则面容平静,似乎对这样的刺杀习以为常,只是眼神中透着一丝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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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普觉寺,青衫驾车。车内,未君靖倚靠在顾愔肩上,因失血陷入昏迷,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那把匕首依旧插在胸口。此时已顾不得什么繁文缛节,顾愔撕扯下裙角,包裹起匕首刺入身体的一端,并紧紧压住,可还是有血渗出来。
看着这个救自己两次的男子危在旦夕,顾愔心急如焚,大颗大颗的泪珠不自主地顺着脸颊滚落。
“未君璟!你可千万不能死啊!”
“青衫!快啊!”
青衫不停地挥着马鞭往城内奔去。
而静南王被刺杀的消息,很快便传出了昌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