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和五年,黄巢之乱平息,避难剑南西川的僖宗皇帝返还京师,顾言昭率神策军护驾。三月十四日,皇帝大赦天下,改元,以中和五年为光启元年。顾言昭护驾有功,拜东川节度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择期赴梓州上任。时大唐,狐兔纵横,朝廷号令所行,仅河西、山南、剑南、岭南数十州而已。
......
光启元年十二月初六,剑南西川,益州城。
初冬时节,落了今年蜀中的第一场雪。
天阴沉着,寒风呼啸,空中雪花纷纷扬扬,一辆马车出了城门,往昭觉寺的方向行进。
车内,婢女阿兰总是时不时掀开帘子观察着马车行进的路程,略显焦躁。而一旁的女子,捧着手炉,静静地坐着,若有所思。
她身着青色襦裙,披着一件裘衣,肤如凝脂,眉黛春山,发髻间仅有一支玉簪为饰,却尤显轻灵。而眉间的那朵海棠,粲然点缀。
十五岁的顾愔,已然出落成一副美人模样。
“怎么还没到啊!这路,我们都不知道走了多少回了,怎么今日这么慢呢!”耐不住性子的阿兰抱怨起来。
“今日地上落了雪,马车当然比平日里慢一些,再者,是你的心过于急切,还怪车慢。这么着急,是急着见谁啊!”
“愔娘胡说什么呀!还不是想着咱们马上要去梓州了,欣喜呀!见完了郑画师,早些回来收拾行李。我要把成都的糕点、胭脂,多带些去。”
“好好好!你都带着吧!”阿兰孩子般贪心的模样,把顾愔也逗乐了。
“我们马上就要走了,愔娘舍得郑画师吗?” 阿兰忽闪着大眼睛盯着顾愔。
“当然不舍,师傅教我书画,待我如兄长。我们在这陌生之地,幸好有他,一起画画,一起出游,一起布施,过了多少快意的日子。别说我了,你还不是舍不得?”
“我哪有?”阿兰脸上泛起一抹红晕。
“师傅一表人才,这益州城不知道有多少女子芳心暗许,师傅竟也无动于衷,不知道以后会给我找个什么样的师娘。”
“想必也得是和郑画师一样有才华且貌美的娘子!”
“那得是天仙下凡才配得上师傅咯!”说着,两人都笑出了声。
两个及笄之年的女子,谈论起婚嫁之事,满意洋溢着少女的遐想。
“师傅若是知道,咱们在背后说他这些,不知道会不会恼!”
“即便要恼,怕是没机会了。今日许是与郑画师最后一次相见了。”阿兰喃喃道。
“是啊!” 想到离别在眼前,顾愔心头多了几分感伤。
不过比起分别的伤感,她内心的期待更多一些。
从年初,叛乱平息,父亲顾言昭护送皇上返京,他们也有一年不曾相见了。如今一家人终于可以团聚了。父亲顾言昭护驾有功,拜东川节度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来信通知她前往梓州和父亲、兄长团聚,她们将在梓州安家,开始新的生活。
自中和元年,黄巢大军攻占长安,皇帝逃入蜀中,父亲领神策军护驾,顾愔也随家人移居益州,转眼间已近五年了。这五年,却是大唐山河破碎的五年。长安故土不得归,东西两川也内乱不断,年幼的顾愔见过了太多的百姓疾苦,她从小便善察世事、心怀仁爱,大抵也因幼时受佛缘庇护,她常常去昭觉寺礼佛,为家人祈福。三年前在这里,她结识了师傅郑攸宁,开始习书画。在师傅的陪伴下,度过了一段平静美好的日子。时光飞逝,已是别时。
马车穿过山门,停在寺院门口。
“愔娘,到啦!”
“走吧!东西别忘了拿”
阿兰一手拿起顾愔给师傅准备的礼物,一手撑着伞,跟在顾愔身后。
她们照例先去大殿敬香。
大殿中,顾愔跪于蒲团上,双手合十,闭目祷告:
“信女不日将别,愿菩萨保佑,此行顺遂,家人平安,信女愿一生为菩萨作像,愿玉毫流照众生!”
说完,便对着殿中的千手观音像俯身叩拜。
不知何时,一个白衣翩翩的男子出现在她身后。
他便是郑攸宁,以一手丹青妙笔名扬益州的才俊,他笔下的观音像百转千回,前来求画的人趋之若鹜,坊间皆传“昭觉有三绝:藏经阁、禅林院、宁郎墨卷”。只可惜他家道中落、仕途不顺,躲到这昭觉寺作画谋生,淡泊明志。即便如此,也还是引得益州城的富家贵女们倾慕连连,多借求画之名前来探望,他自己却深感烦扰。好在收了这个小徒弟,也让郑攸宁渐渐褪去了颓废之气。
见顾愔参拜完,郑攸宁轻声唤道:“愔儿!”
“师傅!”
“何时出发?”
“两日后”
“下次再见不知何时。”郑攸宁言语感伤,眼中满是不舍。他们心中都很清楚,如今这乱世,此生可能不复相见。
“我会给师傅写信的。”
“好,我等你。”即便他知道这信未必能收到,却还是如此言语,似乎如此,两人间的关联便不会断了。
“师傅,我有礼物送你。”说着便把阿兰怀中精美的木盒递给郑攸宁。
“也不知送师傅什么好,师傅妙手,理应配珍笔。”
郑攸宁接过木盒,打开,里面是一支上乘的宣笔。
这上乘的宣笔,取材自长年在山涧食野竹之叶、饮山泉之水的成年雄性毛兔之毛,且只能选其脊背上一小撮黑色弹性极强的双箭毛。如此制成的笔,才能达到尖、齐、圆、锐的触感,可以说是少之又少,因此也被书画大家视之珍宝。
“果真是珍笔!”
“师傅喜欢就好。”
“愔儿送的,当然喜欢。我也有礼物要给你。”
说着郑攸宁将一卷轴递给顾愔。
“以后师傅不在身边,愔儿的画功不可懈怠,这副观音像予你做个范本,亦佑你平安!”
“多谢师傅!愔儿日后必定勤加练习,争取早日青出于蓝。嘻嘻!”顾愔抱着卷轴朝郑攸宁抿嘴一笑,似乎在极力冲淡此刻萦绕两人的伤感。
“不打开看看吗?”
“师傅的大作,我要回去慢慢欣赏。”
“也好。”郑攸宁似乎略显失意。
“师傅,日后若是得空,可以去梓州看我。”
“好!”郑攸宁漫不经心的答了一句,他知道,比起自己,顾愔更在意与家人的相聚,虽无可厚非,但多少有些失落。本就是他乡之客,短暂相逢。
“你走之日,我便不去送你了。”
顾愔点了点头。
~
离开时,雪已停。
郑攸宁送至寺院门口,看着她们上了车。
阿兰照旧掀开帘子,与他相视一眼,示意告别。
随着马车驶出山门,消失在视线中,空旷的雪地上只余下两道车辙,蜿蜒至远处,郑攸宁站在那里久久不愿离去。
车内,顾愔展开了师傅送的画。这是一副千手观音画像,笔法苍劲,线条通透,数十只手臂翩翩起舞,五官秀美而冷峻,行云流水般勾勒出人物曼妙而不失典雅的身姿,给人一种百转千回、彼岸相望之感。
“这么复杂的千手观音!想必郑画师画了很久吧!”
“是啊!这世上也只有师傅能画出如此复杂精妙的观音像了吧!”顾愔说起来却是满心的自豪。
“咦?愔娘,你看这个观音的脸,怎么和愔娘这般相像!”阿兰像是发现了什么秘密。
顾愔仔细瞧了瞧,心头一愣,急忙辩解道:“哪里像了,师傅画的观音本就是这样啊!你平日里粗枝大叶的,现也懂画了?”
“我哪里懂这些,就是随口说说嘛!”
“好啦!你还是赶紧想想你要带些什么吧!回去好让蔡叔安排人去采买。”
顾愔边说,边小心翼翼地收起卷轴。
不知怎得,她突然想起父亲来信中提及,自己已至及笄之年,有意为自己寻一门亲事。
是啊!她早已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孩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