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好死。
李原野低声喃喃重复,明亮的眼睛惊疑不定,迷茫、震惊、畏惧,种种情绪揉搓在一起。
“什么叫……不得好死?”他语气滞涩,嗓子像贴了片树叶似的难受,艰难地问出了声。
“走火入魔,神识崩坏,变成一具没有感情、没有思想,知道到屠杀的行尸走肉。”方铭淡淡的声音,却散发出比冻霜还冰寒的冷意,透心寒凉。
“那是什么东西?从来没有听说过?”众人都寒栗,又十分好奇。
“你们自然没有听说过,因为修炼魔功的人,都已经被术法通天的正义之士诛杀了。”方铭道。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接着补充:“人族修炼魔功,走火入魔,杀起人来比真正的魔族还要丧心病狂,自然非诛杀不可的。”
“堕魔者,”方铭说,“他们把这种人叫做堕魔者。不知道谁给起的名字,真是贴切。”
“方老师,凡是没有例外吗?难道修炼魔族功法的人,非走火入魔不可?”
“非走火入魔不可。”方铭回答的斩钉截铁,“没有例外,从来没有。”
“是这样啊。”男孩垂下了脑袋,“出淤泥而不染,怎么能指望这种事发生在魔族身上。肮脏的始终肮脏,就像泥巴,再怎么洗也是洗不干净的。”
一口气说了这许多,方铭似乎也有些疲倦了,他起身摆了摆手,“今天就到这里了,大家解散吧。”
“吱咛——吱咛——”
马车行驶过一片崎岖的小道,剧烈的颠簸把李原野从回忆中拉扯回来。
他微微坐正身子,挑起车帘往外张去,此刻申时还没有过去,天色却阴沉的可怕,像是傍晚。低垂的铅云密布,如同湍急的大江不断翻涌。
忽然间狂风大作,树木的枝叶被吹得“哗啦啦”乱响,摇摇欲坠,天地间飞沙走石。
“要下雨了吗?”
狂风裹挟沙石,打在脸上如刀割一般,火辣辣来的痛。
李原野用袖子遮挡住半边脸,眯起眼睛往前面眺望。
黑暗中,透过风沙隐约可见前方是一片枝叶繁茂密林,高大的树木在狂风中摇曳不止,像一个个张牙舞爪的怪物,昏暗的天气里,密林仿若一座吃人不吐骨头魔窟。
穿过密林,再走上小半个时辰,是一座连绵起伏的山脉,山脉处有一座残旧的茅屋,他想见的那位老人便在那里隐居修炼。
密林里马车行走不便,李原野打算让车夫在此处停下。
他虽然没有法力,但好歹是淬体境九重的修为,体力远超凡人,一路发足狂奔,大约一个时辰之后,就可以到达茅屋的所在。
“停车。”李原野坐在车厢里,冲外面车夫喊道。
没有应答,马儿却跑得更疾了,在崎岖颠簸的小道上,马车剧烈震荡不止。
“咚”的一声闷响,颠簸震荡中,李原野身子摇晃,竟是一头撞在了厢壁上。
“我说停车,没听到吗?!”
一瞬间,他心念转动,以为车夫驱车到了人烟稀少的偏僻处,见自己又是孤身一人,看起来人畜无害的样子,动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他也不恼,伸手摸到腰间佩剑,连带剑鞘一起取下,用剑柄挑开车帘,想要探身出去看看情况。
忽然间电闪雷鸣,“轰隆”一声巨响,天地间炸开一道惊雷,仿佛要将整个世界撕裂一般。
电光在一瞬间照亮了周围的环境,亮如白昼!
阴沉的天穹中,铅云厚厚堆叠,一道惊天的霹雳贯通天地,刺目的电光照亮黑夜。
电光下,一道崎岖的小道延伸到幽暗墨绿的密林深处,小道上,一辆马车疾驰,马儿嘶鸣狂奔,四蹄翻飞。
马车上,一个清瘦的少年弯腰侧首,正用长剑的剑柄挑起车帘,探出半天身子向外张望,表情错愕、震惊,像是被什么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条。
而那驱赶马车的车夫,正盘腿坐在车厢外,一只手握住马鞭木质的鞭杆,马车一路颠簸,长长的鞭子随着震荡四下里毫无目的地甩来甩去。
他半边身子染血,刺目的猩红在他胸前的粗麻衣襟上晕染开来,狰狞可怖。
鲜血汩汩地从他的脖颈中涌出,像是一眼正在往外喷水的喷泉,切口处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赫然是一具无头的死尸!
这车夫不知何时竟然被人削去了脑袋,车马颠簸中尸身不倒,马鞭随震荡抽打,像是仍如生前般驱策马儿,驾驭车辆。
一具无头的尸体驱赶着车马在崎岖的小道上疾驰,通往幽黑如坟墓般的厚重密林,场面令人不寒而栗!
李原野猝不及防,惊出一身冷汗,只一愣神的间隙,电光消散,天地回归了黑暗,四周漆黑不可视物。
黑暗中死沉沉的一片冷寂,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马蹄踏地发出沉重的“哒哒”声,如沉闷的击鼓声越响越大,越响越大,仿佛要直穿云霄,震动山岳,刺得人耳膜发疼。
李原野觉得这天气格外的寒,还不到深夜,却仿佛已在深夜,且他已经感受到夜的寒凉正在正在渐渐侵袭他的身体。
他本能地瑟缩了下脖子,紧紧领口,双臂环抱,不让凉气再从衣领袖口灌入。
但他很快就想起了现况的诡异,振作精神,左手紧握剑鞘,右手五指舒张,缓缓抚在了剑柄上,而后猛力一握!
少年微微侧首,闭目凝神,集中精神去倾听周遭所有的细微动静,一丝风吹草动都不肯放过。
强烈的不安感在他心中弥漫开来,黑暗中似乎隐藏着什么可怕的洪荒猛兽,正张开血盆大口,随时准备一口咬下。
李原野微微皱眉,努力回想车夫脖颈处的伤况。
方才事发突然,他猛吃了一惊,大脑空白了半晌。
等他回过神时,电光已经暗淡,只昏暗中匆匆一瞥,没有看清楚脖颈处的伤痕到底是咬伤还是别的什么。
如果是人为造成的创伤……
他将衣摆拉开一些,掖在身后,露出腰间佩戴的一枚深绿色牌型玉佩,伸手在上面摩挲了一下。
云阳学院的每个学生,在正式入学后都会得到这样一枚牌型玉佩,玉佩的正面凸起的纹路交汇成一朵白云,背后则镌刻着学生的姓名、所属分院。
李原野刚入学时,修为平平,被分配到了乙院,后来展现出其惊人的修炼天赋,被学院高层看中,破格提拔到了甲院,原先篆刻着“承蝶乙院”字样的玉佩也跟着换成了“承蝶甲院”。
可惜没风光多久,体质问题便被曝光,原先对他抱有极大期望的学院高层大失所望,本着“各尽本分”的原则,“忍痛含泪”又将他送回了乙院。
学院向来都是破格提拔的多,像李原野这种破格降级的,还是史无前例的第一位。
由于没有先例,一些交接上便容易出现问题,比如说代表云阳学院学子身份,象征被云阳帝国庇佑的牌型玉佩。
照常理说,从“丙院”更上一层楼,又上一层楼,晋升到“甲院”,玉佩上的篆字从“承蝶乙院”更换至“承蝶甲院”,那么从“甲院”跌落到“乙院”,也应该把篆字由“承蝶甲院”替换成“承蝶乙院”。
但有些导师却不以为然,岂止是不以为然,简直是大大的不敢苟同。
他们认为,一个学员通过自身刻苦努力,要挥洒多少汗水,历经多少磨难,才千辛万苦从“乙院”晋升到“甲院”,即使因为追赶不上修炼进度,被贬谪左迁,也不能否认这位学员的努力,更不能将这位学员的努力抹除,就算不能继续保留现在的荣耀,至少也应该展示他曾经攀登过巅峰。
云阳学院的毕业要求很严格,要求学员必须在十六岁之前修为达到练气境八层,否则便不能说是云阳学院的毕业学生。
每年有大把的学员从学院毕业,流往帝国各处,同样也有许多学员不能从学院毕业。
学院便给这些学生颁发的玉佩上镌刻上“结业”二字,向世人表明,这个人曾经在我们云阳学院修习过,虽然没能毕业,但终究是帝国培育的人才,你们打这些人注意的时候,心里也多少掂量掂量。
有这个现成的例子,似乎表明“李原野曾在甲院修习”的要求,合情合理。
于是大伙儿凑起来商量来商量去,想着在玉佩上在刻个什么字,来向表明这个学生的努力和曾经的荣耀。
讨论来讨论去,始终没讨论出什么结果,于是这件事便搁置不理了。所有李原野现在的云阳玉佩上,还镌刻着“承蝶甲院”字样。
云阳玉佩代表着什么意味,众人心知肚明,不看僧面看佛面,多少会对持玉者手下留情。
尤其刻着“甲院”字样的玉佩,说明了这个学生在学院受重视的程度,一般人不会蠢到和云阳学院作对。
李原野虽然因为体质问题,经历过不少人情冷暖,但他骨子里是骄傲的,无论遇到什么棘手的问题,总是会想尽办法用自己的力量解决,尽力不求助他人援手。
可是此刻情况未明,局势诡异,尤其是空气中压抑的氛围,令他心惊胆跳,他本能的觉察住敌人的可怕,是以还未交手,便率先亮出了云阳玉佩,希望能给对手一些威慑。
这算是狐假虎威吧?
少年微微苦笑着摇了摇头,这种事以他的性格是从前是决计不会做的,苦笑的同时他心里也多少有些悲凉,心想难道这些年郁郁不得志,使得他的胆气也渐渐被消磨殆尽了。
他心里产生一股抗拒,犹豫着要不要把玉佩收回,就在这时电光又一闪!
眼前所见的恐怖场面,成了他一生噩梦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