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荣宁也是个痴人。他自九岁起便给史可法将军做马童,从此心里便只有史将军一人。既然史可法一生不曾娶妻生子,他便不肯僭越,因此孑然一生,虽然他没什么文采武功,却深得江南武林人士的敬重。周紫菱自愿做了荣宁的义孙,为老爷子打幡送灵,送葬的队伍更是绵延数十里,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是哪个达官贵人的葬礼。
荣宁的墓地和史可法将军的衣冠冢相距不远,是荣宁早就选好了的地方,风水大师说葬在那个位置,在阴曹地府可以护卫史可法将军。荣宁索性就在这个地方盖了间木屋住下来,下面也早就建好了墓地。
荣宁平时深居在小木屋内,很少与人来往,只有江南盟有重大活动时才请他出山坐镇。只有周紫菱自小总缠着他,经常来到他的小木屋玩。荣宁仙去,这间小木屋自然属于周紫菱了。周紫菱整理荣爷爷的遗物时,发现一个大木箱。这个大木箱周紫菱小时候也见过,那时候荣爷爷告诉她,箱子里都是史将军赠给荣爷爷的东西,还有他收藏的几件史将军的遗物,收在箱子里之后荣爷爷就再也没打开过,免得看到东西更加难过。周紫菱犹豫了一下,还是好奇地打开了木箱,看一看里面究竟装的是什么宝贝。
没什么特别的,破旧的马鞍,折断的马鞭,依稀能看到当年史将军驰骋沙场的英姿和浴血奋战的艰苦。还有很多形状各异的石头,是荣宁在各处搜集来的。荣宁不会写字,没法把他经历过的故事写出来,所以他跟随史将军每到一处,就搜寻一块特别的石头,这些石头连接着他的记忆。在周紫菱小时候,荣宁给她讲过每块石头的来历,以及当时发生的事情,但是这些年荣宁就不再讲了。
周紫菱一边摩挲着这些石头,一边掉下了眼泪。送葬的时候她没哭,都是江湖儿女,没有平常人的那些哭哭啼啼,葬礼结束后反而是一片热闹的喝酒吃肉。毕竟都不是至亲,真正伤心的有几人呢?周紫菱实在不想和这些糙汉子们玩闹,这才躲进荣爷爷的小木屋。
翻到木箱子的底部,周紫菱发现有一沓临摹的大字,字体歪歪扭扭,应该是荣宁年轻时写的。荣宁跟紫菱提过,他没读过书不识字,史将军一有空就教他写字,看来这就是那时候的成果。但荣宁实在不喜欢写字,后来战事吃紧,史将军也无暇再监督他写字,他反而松了口气,但是他却舍不得丢掉这些字。这些临摹的纸张是一张张包裹着的,周紫菱一边看一边一层层打开,写的都是“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这样的诗句。最后发现里面是一个用油布包着的厚册子,册子上写着“名剑谱”三个字。
“名剑谱?江湖上并没有听说过有这样的武功秘籍。”周紫菱一边嘟囔着一边翻开看。
扉页上写着几行笔力深厚的小字:“十岁学剑术,二十仗剑行;三十悟剑道,四十封剑圣。奈何逢乱世,无力救苍生;从此归山林,深藏功与名”,署名是“无名剑”。
下面是另一个人的笔迹:“有幸获赠前辈毕生绝学《名剑谱》一册,必将精忠报国,死而后已”,署名“道邻”,史可法号正是道邻。
周紫菱继续翻看册子,心想这个无名剑大师看起来很厉害的样子,可是为什么在江湖上从未听说过,就算他是隐士高人,这也有点太不寻常了。册子里介绍的是一套剑法,周紫菱没有心情细看,就把册子揣起来。
环顾了一下荣宁爷爷生活了一辈子的小木屋,周紫菱喃喃道:“荣爷爷,您走时一句话也没有留下,想必这个小木屋您也无意留于后世,我替您烧了它吧,您一定也是这样想的。”
周紫菱烧掉小木屋,算是对荣宁爷爷最好的祭奠。
“好哇,小丫头烧得好!”
小木屋烧得正旺,忽然听得后面有人高声叫好,周紫菱回头一看,只见一个年过半百的干瘦黝黑的男子正朝这边走来。男子身后还有两个和他年纪差不多的女子,面色一严厉一温柔,虽然已现暮色,但依然美若晚霞。男子脚步沉滞,无甚异处,可两个女子却步履轻盈,一看便知身手不凡。
那男子继续道:“荣宁老哥千叮咛万嘱咐,等他死后让我点把火把这屋子烧了,我若知道他还托付了别人,也就不必白费力气跑这一趟了。”
周紫菱从未见过此人,听言语间似是和荣爷爷关系极为亲密,便深施一礼道:“荣爷爷并不曾吩咐小女烧屋子,是小女自作主张。敢问前辈尊姓大名,可是我荣爷爷故友?”
“小丫头,你可别一口一个荣爷爷的,把我们都叫老了,你可以叫我小宝哥。”这男子语气颇为轻佻。
忽然他身后那面色严厉的女子使劲儿咳了两声:“相公,好好说话。”
男子立刻正了颜色:“开个玩笑,我叫韦小宝,和荣宁老哥认识一辈子了,你叫我韦爷爷吧。”
韦小宝?这名字周紫菱是听说过的,据说此人年轻时经历颇为传奇,如今是扬州城的隐形富豪,虽然扬州以盐商富有而著名,但是在扬州城一提起韦小宝,就连这些盐商们都不敢提“有钱”这俩字儿。
“你就是大名鼎鼎的韦二爷?!”周紫菱审视着韦小宝,看他一副市侩贼滑的样子,和传说想象的都不一样。扬州城的百姓都跟韦小宝叫韦二爷,虽然他并无兄弟姐妹,但他常说上面还有皇帝大哥在,谁敢自称为大爷?于是二爷这个称呼不再拘泥于排行,成为对既有实力又为人谦逊者的尊称,很快在扬州城乃至整个江南流行起来。
“感觉你不太相信啊!双儿!”韦小宝一伸手,另外一个面色温柔的女子立刻会意,从怀里掏出一沓银票递给韦小宝。
韦小宝把银票塞到周紫菱手里:“这些银子是给你的见面礼。”
周紫菱瞪大眼睛,当着韦小宝的面清点银票,然后惊叫道:“一万三千两?!”
“怎么,嫌少啊?双儿……”韦小宝作势又跟双儿要银票。
周紫菱忙把银票还回去:“这银票我不能要!”
韦小宝又把银票塞回去:“算是你帮我点火烧屋子的辛苦费。”
周紫菱:“既然是荣爷爷的遗愿,我又是荣爷爷的义孙,这也是我应该做的,不需要什么辛苦费,况且也并不辛苦。”
韦小宝笑道:“小丫头还挺犟,告诉你我做人的两条原则,一是进了我兜里的银子别人甭想再要回去,二是我给出的银子也绝不收回。”
周紫菱十分诧异:“那你跟别人借的银子也不肯还吗?”
韦小宝哈哈大笑:“你小宝爷爷我已经很多年没跟人借过钱了。跟人借钱,自然是自己没钱,就算想还也力不从心,但是我一定会努力发达,等我有钱了,自是不肯还钱,而是还情。毕竟人家在你穷的时候肯借钱给你,那份情的价值要远远大于钱本身的价值。”
周紫菱依然紧追不舍:“那你若一辈子不发达呢?若借给你钱的人在你还没发达之前就死了呢?”
韦小宝调笑道:“小丫头怎么这么多问题?难道是荣宁老哥跟你借了钱还没还就死了不成?”
周紫菱嗔道:“荣爷爷刚刚入土,请韦二爷不要拿逝者说笑。”
韦小宝:“别人说笑不得我却说得,你道是荣宁一生不做任何事,只守着史将军的衣冠冢,他的吃穿用度从哪里来?他还能时不时地接济一下你们江南武林联盟,他的银子难道从天上掉下来的?”
周紫菱:“莫不是韦二爷一直在资助荣爷爷?”
韦小宝得意道:“正是本大爷!哦不,正是本二爷!”
周紫菱被韦小宝逗得咯咯直笑,刚刚怀念荣宁的沉痛心情也慢慢消解了。
周紫菱故意用讥嘲口吻道:“你为什么要资助荣爷爷?你看起来也不像个大善人的样子。”
“我当然不会无缘无故给一个人钱花。我很小的时候就认识荣宁老哥哥了,他不嫌我顽劣,还经常给我买好吃的。”韦小宝神色只稍微暗淡了一下,便又活泼起来,“我一直觉得他是我爹,只可惜他从来不肯逛丽春院,我一生气,就给他降了一辈,只叫他哥哥。”
关于自己出生在丽春院的事,韦小宝从不避讳,周紫菱也略有所闻。人嘛,总喜欢说点儿童年的事,要是遮遮掩掩,这日子过得实在太憋屈。韦小宝才不会这样。周紫菱也喜欢这个扬州城最富有的人如此坦荡,他半谐半酸地讲出这段往事,可见他对荣宁的情义至深。
周紫菱笑道:“不过你们是朋友我真没想到,你们实在太不一样了。”
“是呀,我酒色财气,是个粗鄙之人,他深山简居,是个脱俗的人。要不是荣宁老哥教会我及时缩手、及时回头的道理,我怕是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怎么可能有如今七个老婆儿孙满堂的好结局!”韦小宝说这话时,后面两个女人都是微微一笑。
“七个老婆?!”这个周紫菱就没听说过了,在她的概念里,除了传说中的皇上,现实中没人会有这么多的老婆。
“要不是我发过毒誓这辈子只娶七个老婆,我不知道还要娶多少老婆呢。这世间女子各个都可爱,只可惜腌臜男人太多,不懂得心疼她们……”
韦小宝正眉飞色舞地说着,那严厉女人一把揪起他耳朵:“你还想把全天下的女人都娶来当老婆不成?”
韦小宝龇牙咧嘴道:“大夫人饶命!饶命!我只是开个玩笑,我都一脚踏进棺材的人了,有这个心也没这个力啊!”
大夫人手中加劲儿:“这么说你是有这个心咯!”
韦小宝疼得大叫:“双儿救我!”
双儿遂笑道:“苏姐姐就饶了相公吧,他知道错了。”
大夫人很给双儿面子,慢慢松了手:“要不是双儿替你说情,看我不把你的耳朵扭下来!”
韦小宝揉着耳朵:“大夫人,在小辈面前,好歹给我留点儿面子嘛。”
大夫人终于笑了,这一笑威严尽去,对韦小宝满是宠溺:“我看这丫头心里也恨不得打你俩耳刮子。”
周紫菱也笑了,下颌频点,深表赞同。
韦小宝死皮赖脸道:“男人龌龊,本是该被女人打的,只是别的男人自以为了不起,绝不肯挨女人的打,甚至凭自己身强体健去打女人,我就不一样,我喜欢女人打我,臭男人就该打,打的对打的好,打的我心里没烦恼!”
周紫菱再也忍不住,笑得直不起腰说不出话来。
大夫人笑着骂韦小宝:“你这个为老不尊的,在小辈面前也没个正形。”
双儿就一旁抿嘴笑,也不说话。
不远的那处小木屋燃着的火也慢慢熄了,竟然又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清明刚过不久,这雨里还夹着还魂的味道。
“老哥哥,你一路走好,小宝来送你了!”韦小宝对着天空叫喊,忽又唱道,“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千年寂寂梅花岭,万古空空好了歌。韦小宝唱罢大笑,大夫人、双儿却已潸然泪下。周紫菱此时也放开心怀,不再沉于对荣宁的悲伤之中。
周紫菱满是醋意道:“荣爷爷真是偏心,说是跟我最亲,可是这首歌我只听过一次,你却唱得这么熟,看来是得了荣爷爷的真传。”
韦小宝道:“我小时候老哥哥总是唱给我听,不知道为什么后来他就不大唱这首歌了。”
周紫菱心下明白为什么荣宁后来不唱了,大概随着渐渐年长,他体会到歌中的意境,误以为史将军后悔执着于抗清,到最后落得个一无所有的结果,这种想法深深苦恼了荣宁大半辈子。如今,荣宁的心结总算是解了,也能安心地追随史将军而去,正所谓好便是了,了便是好。
“不过,小丫头,荣老哥还有个遗愿,本是嘱托于我,但是我年纪大了,也不喜四处奔波,也不好将这事交给别人去办,既然你是荣老哥的孙女儿,就你去办吧。”韦小宝这会儿是办事的样子了,看起来还是可靠的样子,“我想荣老哥是不想让你这样的小丫头卷进这种没头绪的事里去的,但是我看人不会错,这事你去最合适了。”
周紫菱大惑不解,荣宁常在世事之外,会有什么麻烦的身后事?想必也一定跟史可法将军有关了。
果然,韦小宝又缓缓说道:“这么多年来,荣宁老哥每年下山一次,一去至少两三月,你知道他去干什么吗?”
周紫菱摇摇头:“我也问过荣爷爷,他不肯说。”
韦小宝道:“他去找一人,名叫无名剑士,据说史可法将军有一样重要的东西放在他那里,受史将军之托,荣宁老哥一直在寻找无名剑士,想要把那样东西拿回来。”
周紫菱听到无名剑士,忙把那本《名剑谱》拿出来,交与韦小宝看:“是不是这里写的“无名剑”?”
韦小宝挠挠头:“应该是吧,这些字儿认得我,我却不认得它们。”
大夫人凑过来看了看,说道:“应该就是这本剑谱的主人。无名剑士成名于百年前,据说此剑谱分为阴阳两卷,阳卷是这《名剑谱》,阴卷名为《无名剑谱》,你可有另一卷?”
周紫菱:“只有这一卷,是从荣爷爷的遗物中清理出来的,幸好没被烧掉。”
韦小宝:“既是你爷爷的遗物,你收好它。”
周紫菱依言收好剑谱,又问韦小宝道:“大夫人说无名剑士百年前成名,想是早已作古,荣爷爷还去找谁?”
韦小宝:“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帮荣宁老哥寻找无名剑士的下落,查到无名剑士一生没有子嗣,晚年却有一徒,此徒或许在杭州府,我还没来得及把这个消息告诉荣宁老哥,他就去了。”
“好,我去趟杭州府!”周紫菱爽快接道,既然是爷爷的遗愿,她一定要想方设法去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