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江南有什么地方比扬州更让人流连忘返,就只有杭州了。周紫菱一路风尘,快马加鞭,不曾停留,直奔杭州。杭州府是江南武林联盟九大分舵之一,周紫菱临行前顺便向师父讨要了江南盟期会杭州府分舵的督访任务,使得她这次来杭州府可以师出有名。
江南盟杭州府分舵设在里西湖不远的莫子剑庄,是仅次于江宁府总舵秋叶山庄的第二大分舵,其地位之所以如此重要,是因为莫氏一族乃江南铸剑师之魁首,仅莫子剑庄一家所铸造的兵器就足以供给整个江南盟,更何况周边郡县中数以千计的铸剑坊均以莫子剑庄马首是瞻。莫子剑庄的少庄主莫湘子年少时曾在秋叶山庄学习剑术,和周紫菱乃闺中密友,因此秋连峰把督访莫子剑庄的重要任务交给周紫菱再合适不过。
周紫菱少时也受莫湘子之邀来过杭州一次,西湖美景在她幼小的心中留下了无限的美好。她最喜下雨时独自泛舟西湖,大有“念天地之悠悠、独我一人逍遥”的惬意。恰好抵达杭州府这天也下起了春雨,周紫菱便弃马登舟,雇了一条小船,船娘戴着大大的斗笠,并看不清容貌,也不多说话,熟练地摇起双桨,只有湖水哗哗作响,小舟平稳向前,这正合了周紫菱的心意。
细密的雨水把天地间一切笼得如烟如画,周紫菱坐在船头痴痴地看着远处。不及防雨水骤急,周紫菱连忙起身进入船舱,已经浑身湿透。忽见船舱内端坐一白衣书生模样的人,正在笑吟吟地看着她:“姑娘,喝杯热茶吧。”
周紫菱吓了一跳:“你是何人?为何在船内?”
白衣书生道:“姑娘可以在船内,我为何不能在船内?”
周紫菱气恼:“这是我包的船!”
白衣书生道:“姑娘上船时既没看到我,就证明我早于姑娘先上船,自然这船是我包的。”
周紫菱掀开帘子大叫:“船家,你这生意是怎么做的?”
船娘朗声回道:“要是换成你,划一次船可以赚两份钱,姑娘难道不赚?”
周紫菱一时竟无言以对。但听得如此暴雨,船娘说话的声音竟然浑厚匀长,不禁惊得一身鸡皮疙瘩,此船娘内力定是了得,要是在船上跟她打斗,她水性不佳,只怕不敌对方。更何况船舱里还有一个白衣书生,不知是文是武,是船娘的同伙还真的只是过路人。
周紫菱握紧了佩剑:“姐姐乃习武之人,装作船娘有何赐教?”
船娘拉低了斗笠,放下了手中的船桨站起身来:“既然已被姑娘识破,我也无须隐藏,今天我就要领教一下大名鼎鼎的紫剑女侠到底有多大本事!”
说完船娘从船桨中抽出一把滴水成珠的宝剑,举剑便向周紫菱袭来。周紫菱早已暗中戒备,几乎同时举剑迎上去。周紫菱刻意避免落于船上,引起船身晃荡,那船娘却已知她的用意,不停地把她拉下船内,那白衣书生见状走出船舱,摇起双桨,兴奋笑道:“这真是遇上一场好戏,我助二位一臂之力,待船到岸时,再看二位胜负如何。”
周紫菱不仅精于剑术,更善于轻功,此时她已经打定主意,不在剑术上缠斗,只施展轻功绕船与对方迂回,挨到岸边再伺机反攻。船娘哪肯放过她,脚底离船身绝不过尺,又似乎早有准备,从腰间抽出一条软鞭,专攻周紫菱下盘,周紫菱无处下脚,只得又落到船上,船娘猛烈摇晃船身,几乎让周紫菱眩晕。
此时一条大船从后方疾驰而来,掀起的波浪差点儿将旁边的小船掀翻,周紫菱瞬间失去重心掉进水里,周紫菱挣扎了两下便呛了水。只见船娘的软鞭出手,卷起周紫菱将她拉回船上。不想大船上有一男子见周紫菱不谙水性,已经纵身跳出湖中,他又见周紫菱已经被船娘拉上船,自己便呆在水里。
忽见船娘取下斗笠,哈哈大笑。
周紫菱诧异道:“莫姐姐!”
原来船娘正是莫湘子。
莫湘子笑得直不起腰来:“本来只想和周妹妹玩耍玩耍,怎想到竟引来一只呆鹅!”
再看水中之人不是别人,正是胤祥,临船头而立之人正是胤禛,他们此行化名马鸣寺和马鸣山。
胤禛也忍不住笑道:“山弟,你本想救那落汤鸡,何曾想到自己倒成了呆头鹅!”
胤祥看着和他一样惊得呆呆的周紫菱:“姑娘,要不你再跳下水,我把你救上船,也免得我白白跳进西湖一遭?”
周紫菱呆呆地摇摇头,信以为真道:“我不跳,我怕水。”
说毕周紫菱忽然对着胤祥大笑起来,笑到直不起腰流下了眼泪:“明明是我被戏耍,为何如今你在水中?”
胤祥也忍不住笑了:“就当我初到杭州府,跳下西湖游个泳吧。”说着,他真的冒雨在大船周遭游了两圈才上了船。
莫湘子顺便邀请胤禛胤祥一同去莫子剑庄做客。胤禛也久闻莫子剑庄大名,本次路过杭州也是想去摸一摸莫子剑庄的虚实,正巧遇到周紫菱莫湘子二人,可以名正言顺在莫子剑庄小住几天。
古有干将莫邪,干将为男,莫邪为女,莫子剑庄一族据说是干将莫邪后代,因经过千年,本族铸剑师不知从何时开始,因无男丁,只能传技于女儿,故改姓为莫,以女为尊,所以现在的莫子剑庄庄主莫桑子和少庄主莫湘子俱是女子,就连天字地字人字三级铸剑师共计一百零八人,也均是女子,反而一些粗笨没有技术含量的活计是由男子完成的。
莫湘子带周紫菱到她的房间换身干净衣服,周紫菱还在不停抱怨莫姐姐这玩笑开得实在太大了。那船上的白衣书生,周紫菱本就看着面善,待她换了女装出来,周紫菱才认出她来。
周紫菱哑然失笑:“这丫头,莫不是三妹吕四娘?我们有多少年没见了?”
吕四娘也笑道:“有八年了。亏你还认得我。”
周紫菱:“你也是的,每年莫姐姐还去江宁或扬州逛逛,你也不知道人在哪里,想见你一面都难求。”
吕四娘道:“这几年我随家父四处游历,我自己都不晓得明天要去哪里,所以也没法给两位姐姐传个只字片语,但心中对两位姐姐甚是牵挂。”
周紫菱不禁羡慕道:“你居然能随父四处游历,真是羡慕死我了。”
莫湘子拉着周紫菱和吕四娘:“如今我们梅园三姐妹终于聚齐了,可再也不要断了联系。”
原来三人自幼相识,莫湘子长周紫菱一岁,周紫菱长吕四娘一岁,十年前在秋叶山庄的梅园,三人便效古人义结金兰,从此感情便更深一层,如今和吕四娘阔别八年,见面也不觉生分,立刻又笑闹作一团。
周紫菱嗔怒道:“莫姐姐行事漫无边际,你也陪着她闹,装作一个俊俏小生,要是我一不小心钟情于你,你可置我于何地?”
吕四娘:“我太了解二姐了,你的意中人定是豪杰大英雄,怎么可能是我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书生?”
莫湘子笑道:“三妹说的甚是。想咱们江南盟这两年来多少青年才俊登门求娶二妹,她没有一个看上的。平凡男子二妹怎么会看上眼?”
周紫菱掐着吕四娘的脸蛋说:“如此白净水嫩粉团儿似的小书生,姐姐也是愿意疼的。”
吕四娘立刻红了脸,啐了周紫菱一口道:“好没正经,你真的是在男人堆里待久了,变得像男人一样臭口浊嘴的。”
莫湘子和周紫菱都忍不住笑到肚子痛。
吕四娘道:“我每到一个地方,都给两位姐姐寻了些小物件儿,有两大箱子,正派人运过来,正巧二姐也过来了,你多住几日,等东西到了再走。”
周紫菱:“算你有良心,你要把你走过的好地方,遇到的趣事儿,一件不落地讲给我们听。”
吕四娘:“你们可知道我最远去了哪里?”
莫湘子道:“难道还漂洋过海去了台湾府不成?”
吕四娘瞪大眼睛点点头。
莫湘子道:“你个好命的丫头,现在我也对你羡慕嫉妒恨了!”
三人累了半日,便各自回房歇了,晚饭也没吃,直到月上中天,周紫菱才起身到院中。莫子剑庄是她常来的,她径直走向最常和莫湘子小聚的树心亭。果然,莫湘子和吕四娘都已经坐在那里等她了。
周紫菱是无肉不欢的人,但是这莫府的规矩是吃素,她也从不多说什么,反正三五年也难得来一次,忍几天也无妨。
周紫菱刚坐下,莫湘子便拿了一把宝剑递给她,细看正是莫湘子假扮船娘和周紫菱打斗的那把宝剑。
莫湘子笑道:“你的新月剑用得差不多了吧?这是我给你打的一把新剑,本来如此大费周章,是想和你过过剑招,以我的那点儿三脚猫功夫,最后肯定是你把这剑夺了去,就顺理成章送给你了,可惜被那只大船破坏了我的全盘计划。”
周紫菱欣喜地接过宝剑,抽出来一看,在月光下闪着银光,果是把难得的好剑,便道:“莫姐姐铸剑的功夫越发精进了。”
莫湘子:“这把剑还没有名字呢。”
周紫菱:“三妹,你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见多识广,你给起个名字吧。”
吕四娘:“相传西施舞剑时用的是范蠡送给她的秋痕宝剑。此剑柔若秋水,轻若波痕,却可吹毛断发,最适合女人用,莫姐姐这把剑在西湖上第一次试刃,只不过现在是春季并非秋季;又苏东坡在杭州做过太守修建了苏堤,苏堤春晓乃西湖十景之首,东坡又有‘事如春梦了无痕’之句,这把剑就叫‘春痕’,岂不是妙极?”
周紫菱是不大读书的,所知诗词有限,并未听说过苏东坡此诗,喃喃道:“事如春梦了无痕?好了,过了,罢了,好个了字,三妹之说虽妙,我却独爱‘了无’二字,我想这剑就叫‘了无剑’可好?”
莫湘子拍案叫绝:“好个了无剑!就是这个名字!”
吕四娘也钦服道:“了无境界何其高也!常听说武术即心术,剑道亦天道,果然二姐武艺高超,悟性也不凡了。”
周紫菱:“你们笑话我,在你们这样的书香世家跟前,我怎敢提一个悟字?”
莫湘子若有所思,乃道:“你们知道我们莫家为什么世代吃素?这亭子为什么叫树心亭?”
周紫菱和吕四娘都摇头不知,等着莫湘子的解答。
莫湘子道:“莫家世代铸剑,江湖上虽有薄名,然而铸造兵器实乃杀业,早在两百年前断了男丁,不得已由女子传承铸剑术,后得一高僧指点从此改吃素食,并将这个亭子命名为‘恕心亭’,以减轻杀业。后来觉得‘恕心’二字实在让人费解,每每要说与人听才知其意,所以就改为树心亭,意在树宽厚良善博爱之心,铸剑一门虽不可断绝,但我们铸剑人却希望用剑之人所造的杀戮越少越好。”
周紫菱和吕四娘第一次听到这番话,不禁沉默不语,各自深思。
莫湘子又道:“其实两百年前我们莫家传下来的铸剑术,已经远远不及我们祖上,渐渐刚硬有余而柔韧不足,所以才会用了三五年最多七年就废了,后来那高僧指点了一道工序,内隐佛法,补了不足,之后我们莫子剑又重新名扬天下,只可惜那道工序秘法藏在一尊金佛里,鞑子入侵,金佛被鞑子官抢走,莫子剑又回到了两百年前的短寿境地,这些年我们也是勉强支撑江南的铸剑术。我多想给二妹打造一把能够用上一辈子的真正的宝剑。”
一向爽朗爱闹的莫湘子,说到这里显出周紫菱从未见过的伤心来。
周紫菱气得一拍桌子:“又是鞑子!我们汉人的好东西,有多少断送在他们手里!那尊金佛被谁抢走了,我们再去抢回来!”